许久之后,老六媳妇的娘家人打听出来,这人原先是个跑单帮的襄樊人。荣芝便说,大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们这识人的眼睛,要说还得放得精灵些。这泰半的家产,若是都给外人这么折腾,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啊。
家睦心里也的确有些愧疚,卢老东家一路辛苦在襄城几十年,才攒下的这一爿家业,是不该在自己手上散掉,败掉。要说起诚实可靠,他便念起家乡莒县人。这一次店里的变故,留下来的伙计,都是家乡带过来的弟兄。而今要请一位新掌柜,他就忆起家乡里,有一个一起开蒙的发小。年纪虽然比自己小了很多,多年不见,听来人说很有了一番出息。这一日,经昭如说起秀娥的事,他便也想,该回去看一看了。
正月初十这天,家睦离开了襄城。原本未出了农历年,心里多少不舍。但秀娥的姥姥央人来了信,说开春便带了秀娥走,好歹娘仨一起过上一个元宵。囫囵团圆了一回,便可永别。姥姥是个通情理的人,当年她闺女染了伤寒去世,家睦鳏居七年,着他再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老岳母。他对她的感恩,便非三言两语道得明白。如今老人家发了话来,他自是一口应允。走时千叮万嘱。昭如便笑说,不过一个来月便回来了,倒好像交代下往后十几年的事情。家睦也笑,笑了心里也就暖了一些。
十五这天夜里,竟然下起了大雪。襄城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大雪。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连成一片,天地间没有了界线。笙哥儿从未见过下雪,先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下来便要出门去。昭如怕他受了寒凉,却又一想,男孩子不应该太娇惯,便趁雪小了些,带了他出去。母子两个走到院子里。笙哥儿踩在雪上,陷下去,便是吱呀一声。他便有些心惊,脚步也缓了,生怕将雪踩碎了似的。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自己的脚印,看一看,又远远望一望昭如,眼睛里头有些光芒。昭如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快乐,诚心诚意的。自打离开了天津,这快乐几乎被她忘记。这时候拾起来,因为儿子小小的满足。她便捡起花圃旁的小铲子,也蹲下来,就着石凳,铲起脚边的雪,一点一点地码起来,渐渐也码成了一个形状。笙哥儿便也被她吸引了来,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便顾不上冻了,用手将那形状修整与雕琢,心里头似乎也慢慢地热起来。待要完成了,手背已泛起微红,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笙哥儿便抬起胳膊,用一双小手裹住她的手。这小手的温热顺着她的手指传上来,她便有了一些安慰,说,儿啊,知道娘做了个什么?这是你的属相。这时候,雪住了。居然放了晴,便有一些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照在这小小的老虎身上。她便也伸出了手,用指甲在虎的额头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王”字。老六家的两个女孩子笑闹着,走过来,手里各执了一枝蜡梅。大些的见着一对母子,便也停下来,唤住那个小的说,妹妹,你快来,大伯娘堆了一只猫呢。这一刻,昭如想起曾和家睦在天津的对话,心下一片怅然。
因为家睦不在,正月十五究竟也过得有些潦草,与老六一家吃了一席。到了夜半的时候,昭如着厨房煮了一碗元宵,端到了西厢,却看见昭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青石板的台阶上还落着残雪,昭德穿着单衣裳,就这么坐着。看见她,头抬一抬,用手指在雪上画了一个圈,然后说,娘。
昭如忙扶起她,推开门,看伺候昭德的丫头正依着炭火炉子打盹。昭如从来不呵斥下人,这回却忍不住。丫头委屈,泪扑嗒嗒地落下来,说,太太,我一个人,也不能五时三刻都跟着大姨奶奶。这一天十二个时辰,盯得我也乏得紧了。见她睡下,我才不知怎么睡过去了。昭如叹一口气,说,也难为你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没留神,再看见昭德,正将一只元宵用手指揉·捏。元宵破了,黑芝麻馅便被挤了出来,落在碗里,漆黑的一片。她就又捞起一只元宵,如法炮制,周而复始。昭如和丫头都看愣了神。她的神情专注非常,脸色恬静,手法入微,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昭如终于问,姐,你在做什么?
昭德警惕地望一望她,然后神秘一笑,一副不足与外人道的样子,轻轻说,制墨。
待将所有的汤圆都捏碎了,昭德捏起桌上一撮松子壳,均匀地撒在碗里,口中喃喃,松烟一斤,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
将墨谱记得牢靠,却认不出了眼前的妹妹。
昭如心里一阵锐痛。丫头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盏。昭如拦住她,说,由她去吧,待她乏了再说。
这一年的开春,天还寒凉,却也算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街上的人事,仿佛都清爽了许多。昭如带着笙哥儿,望城南的“天祥”照相馆去。若说照相馆,自打从广州传了来,在襄城也不算是个稀罕玩意儿。可这“天祥”却有些来历,开铺面的原是天津的“梁时泰”照相馆的一个摄影师。追溯起来便了不得,前清洋务大臣李鸿章和美国总统的一张照相,便是出自梁时泰之手。襄城人,内里对京津总有些心向往之。何况昭如过去这一年,原本也见过许多的世面。知道了什么是个“好”,便愈觉得本地摄影师的笨拙。这一回去“天祥”,却也因美国的一个奶粉公司叫“贝恩宁”的,举办了一个比赛,为中国五岁下的孩子。爱儿当如母,昭如见报纸上这个叫“健康吾儿”的比赛,办得是如火如荼,又附上了每期周冠军的照片。可那些小孩子,鲜嫩肥胖,却没有一个神采入眼的。昭如终于有些不服气,便给笙哥儿报了名。要交一张报名照,便想起了“天祥”来。
黄包车刚刚停稳,人还没下来,便有个年轻人奔过来塞给他们一张传单。仔细一看,是一张戏报。印得不甚好,上面的人倒是逐一都认得出。其中一个没见过,是叫“赛慧贞”的青衣,昭如却觉得眼熟得紧。昭如想起,在天津的一桩憾事,就是终于没听上梅老板的一出戏。报上说他已然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演了《刺虎》与《剑舞》,博了洋人的满堂彩,还给大学授了博士。美国人说是“五万万人欢迎的艺术家”。昭如思忖,这五万万人里终究有自己一个,就又有些高兴了。
推开相馆的门,里面倒分外清净。昭如正奇怪着,就见掌柜的疾步出来,说,卢夫人光临,有失远迎。我着人到府上去,谁知还是慢了一步,抱歉得很。
昭如便道,这倒没什么,约好的日子,我们自己来不打紧。
掌柜的便一阵踌躇,终于说,夫人说的是。只是今天摄影师给文亭街冯家的三老爷请去.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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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叹一口气,说,冯家的排场自然一向是很大的,上门去,莫不是要拍一张全家福。
掌柜的说,去年四老爷新添了一位小姐,这不刚满了百日,要照了相纪念。
昭如微微皱一下眉头,说,如此用得了两个时辰吗?
一个小伙计,正用鸡毛掸子掸一只景泰蓝花瓶。听见了,手没闲着,跟上了一句嘴,说,夫人说的是,不过是生了个丫头,哪怕是个千金又如何。多几个冯家,我们照相馆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掌柜的狠狠瞪他一眼,喝止住他,对昭如赔上笑脸。这时候自鸣钟当地响了一声,昭如便起身对掌柜的说,不如我改日再来吧。
掌柜的忙说,夫人若不嫌弃馆内寒素,便多候片刻,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这过了年,我新添置了些背景。都是着人在上海制的,前两天将将到。夫人也移驾随我拣选一二,看有没有衬得上咱小公子的。
昭如便踩着楼梯,跟他上楼去。笙哥儿一声不响,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就将孩子抱起来。掌柜的回头看一看,说,小公子生得真好。昭如便说,就是不太说话。掌柜说,水静流深。我们家那小子,说话跟鼓点子一样,敲得我脑仁儿都疼。昭如听了便笑了,不过做起生意来,能多说几句总归是好的。
上了楼来,先是阴黑的,因为蒙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没拉紧,一缕很细的光柱落在地板上,跳跃了一下。光柱里看得见稀薄的尘在飞舞。掌柜的走到角落里,拉开了灯。这下豁然开朗了。
三面墙上,各自一个布景。迎脸儿是很大的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旗帜下挂着先总理孙文先生的画像,还有一张“三民主义”的横幅。底下是大理石面儿的办公桌和椅子,桌上摆着毛笔,公事架和电话,却都是小了一号的。掌柜引笙哥儿过去坐下,将将好。笙哥儿倒有些发怯,手放在桌子上,摸一摸玻璃镇纸,又拿下来。掌柜就捧来一套衣服,先将一顶大盖帽卡到他头上。帽子有些大,遮住了半只眼睛。又系上了一领麻绿色的斗篷,昭如看见是上好的呢绒质地,两边缀着黄色的金属肩章。笙哥儿看上去,就有些威风起来。掌柜的将斗篷给他紧一紧,说,小公子,待会儿打起些精神来,咱们要拍一张“将军相”。
昭如便轻声说,我儿子的脾性,恐怕是当不了将军的。掌柜就笑了,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商场如沙场,令郎恐怕也少不了一番驰骋。
另一面墙上的房屋又缤纷些,远处绘着一片荒黄,是辽远的沙漠。近处则立着硬纸塑成的高大的仙人掌。掌柜的走过去,从仙人掌后牵出一只骆驼来。原来仙人掌下面有一道铁轨。这骆驼步出来,模样十分逼真,颈上覆着细细的鬃毛,头可上下点动。掌柜就将笙哥儿抱起来,让他在两个驼峰之间坐着。笙哥儿执起缰绳,坐得很稳,神情是自如怡然的,颇有高瞻远瞩的样子。掌柜便道,我就说,小公子的胆识在后面。
他们说话间,没留神笙哥儿已经落下来。待回过神,才看见这孩子正对着第三面布景,已经看了良久。昭如见布景上是鳞次栉比的大厦,有一道大桥,又有一个举着火炬的洋女人,知道是外国的风景。昭如便问,这是哪里?掌柜的说,美国,纽约。昭如心里便一阵悸动,脱口道,便是梅老板去的地方了,看来真是富丽得很。掌柜的便说,其实这两年国运有些不景气,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气势还是足的。
笙哥儿抬头仰望了一处纸板的建筑,看上去像一支笔,在楼宇中鹤立鸡群,接天入云。掌柜便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公子,这就是世界第一高楼,叫帝国大厦。要说还没建成,咱先把它搬了来,照一张相。赶明儿你自个儿站在这一百多层的楼顶,再拍上一张。拿回来给咱瞅一眼,到时候,怕我老得腿脚都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