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冯府岁除。
仁桢远远听见外头里有人说话,说得响亮,笑得也十分爽气。连忙放下笔,跑出去。
雪下得正大,踩上一步咯吱作响,寒气一阵阵地随风迎上来。身上一件夹袄,她倒是没顾上披上件衣服,走到院当中,已经连着打上了几个喷嚏。这当儿,有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脖子也暖了,毛茸茸地将她裹了个严实。她将那手拨开,看到一双笑盈盈的月牙眼。一条大红围巾正绕在她颈上。
二姐。眼前的年轻姑娘,让她朝思暮想。什么都没有变,齐耳朵的短发,只用个卡子别上去,露出了宽阔秀美的额。笑起来,颊上两个酒窝,藏不住的喜悦。
让我看看,二姐抱住她的胳膊,左右打量,嗯,好像又长高了。也秀气了,没人再说我妹是个假小子了。
仁桢就有些恼,作势要打她。二姐却顺势将她抱起来,在雪地上转了一个圈。姐妹两个就笑成一片。
这时候,却听见咳嗽声。她们才立定了。仁桢看见了来人,有些发怵,敛住了笑容,手脚也不自在起来。这妇人从袖笼里伸出手,叫人递上了一件斗篷,披在了仁桢身上,说,做小姐的,没个做小姐的样子。这冰天冻地的,四房的姑娘,倒要叫我们三房的关照。
仁珏也笑了,依三娘看,做小姐该是个什么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等着嫁个没见过的人。
妇人一愣,倒也笑了,我们冯家的门,你是出出进进,谁你没有见过?
说完转身便走了。
仁珏掸掸身上的雪,说,走,看娘去。
佛堂里头,黑黢黢的,跪着一个人,喃喃有声。姐妹两个,便站到一边。堂上供的是紫檀木的菩萨,面容祥和,和这堂里的冷寂似乎有些不称。等了不知多久,待到那人深深跪拜,又上了一炷香,站起身来。仁珏才轻轻唤,娘。
慧容一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念叨了半日,为这二闺女。到见闺女来了,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只是一下一下地抚弄,从头发到脸。心里一阵热,泛到眼里,水浸浸的就滚落下来。
蛮蛮,蛮蛮。这小名叫得仁珏心头也是一颤。到了外头,一晃几年,没人这么唤她。眼前的娘,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娘,只是更老了些,看上去精气神有些涣散。鬓角也发了白。娘年轻时候,是双丹凤眼,眼角入鬓。锋利里头藏着媚。如今眼角也耷拉下来了,脸相是和顺了许多。但较之以往,是有些颓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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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欢喜糊涂了。你爹在东厢,晌午就等,这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他那坐不住的。
东厢房里,暖融融的,有人在拨弄炭火。这人回过头来,眼里也是一喜,说,二小姐回来啦。
是个粗眉大眼的男孩子。仁珏正辨认着,仁桢喊起来,小顺,我爹呢。
小顺。你是邹叔的儿子?仁珏也在心里感叹,这憨小子,都成了大人了。
慧容便说,可不是?邹叔伺候了老太爷一辈子。这老太爷殁了,他也就告老回了乡下。如今留了小儿子在我们家,彼此也是个念想。对了,老爷呢?
小顺搔了搔头,吸一下鼻子说,言秋凰晚上在孟爷家里唱堂会,才将老爷请了去。这走还没半个时辰。
慧容便叹一口气,年二十九了,还这么不落家。闺女回来一趟可容易?唱唱唱,迟早要唱出故事来。
仁珏抚一下母亲的肩,目光却在这房间里游动。还都是那些陈设,黄花梨的案子上头摆着本工尺谱。她走过去,捡起来,翻一翻。很旧了,每一页泛着黄,发出稀疏的脆响。房间里头隐隐的樟木味,和着暖气,愈渐浓烈了。也不知道这几年,又添置了多少行头。添是添了,这做儿女的多少年,也没见过。关起门来,他就不是做爹的了。做的是谁人,又有谁知道。
仁珏掌了灯,看屏风前还是那两幅字: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
这对子据说是崇祯年的进士龚鼎孳,兴之所至,题在北京的一座戏楼上的。真迹是没见过,对子却让明焕爱上,就找了城中的郁龙士照录了来。这一挂倒也有了十余年。仁珏便说,也不知是爹懂这龚先生的心意,还是龚先生一早明白爹的心意,先了几百年写下来留着。
慧容没声音,隔了好一会儿,说,比这龚先生,他也就缺个顾横波了。
仁珏才觉出自己失言,看母亲的眼光,已经黯了下去。
仁珏打开窗子,一股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这时候慧容走进来,嘴里忙喊,快关上,你这孩子,从小就说“化雪三分冻”,这大年下的着了凉,可怎么办。
仁珏看丫头手里捧着一摞衣裳。
快换上。慧容抖开一件银狐里的缎子袄,比着仁珏的肩膀说,上个月我找了“老泰兴”的张师傅,估摸着你的尺寸做的,你别说,还将将正合适。
仁珏推一下,说,娘,我不要这些。穿惯了学生装,这些怪不自在的。
慧容用手捋一捋紫红色夹裙的褶皱,说,蛮蛮,这回可不能犟了。你三大爷最看不得满大街女学生的衣久蓝。说到底,咱们怎么着,还不是要过给三房看。这过年,哪次不是过给旁人看。等你大姐回来了,又是过给叶家看。娘岁数大了,才悟出这点道理。
仁珏叹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游丝一样的声音,是一个人在吊嗓子。忽而又是一段旋律,听不清词,但调子却是哀艾的。
她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在雪地里,黛青的袍子,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
她走过去,走到那人背后,唤道,爹。
那人并未回头,也没有应她。只将袖上的晨霜掸了掸,重又开了嗓。
她却听真切了,是《文姬归汉》。她熟这一段,却是因为小时候听得太多。做父亲的,兴致来了,就将这段散板当了童谣,唱给她们听。她站在一旁,听着听着,竞就跟着和上去,“惜惺惺相怜同病,她在那九泉下应解伤心。我只得含悲泪兼程前进,还望她向天南月夜归魂”。眼前的人慢慢转过头,她看到了父亲青白的脸。大概是毛发少了,整个人看起来又疏淡了些。父亲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倒是都还记得。
仁珏说,嗯。
明焕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要笑的意思,但究竟是没有笑。他说,那你说说,这出戏究竟说的是什么?
仁珏说,蔡文姬唱给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
父亲说,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
仁珏便笑了,爹,这是以前人的命。现在是民国了,女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倒是她舍了一对孩子归了汉,是要被人骂的。
父亲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嘴里过了一个门儿,唱起了另一段儿。
黄昏,冯家老少聚在“锡昶园”的祠堂口。各族净庭院、易门神、换桃符。这会儿算是告一段落。
阴暗静谧的祠堂前,空前的热闹。男人们忙着摆神主牌,将祖宗的影像挂在中堂正壁墙上。两幅像的颜色都是晦暗的。男的有些孱弱的面相,与繁盛的顶戴花翎多少不称;女人则目光凌厉,因为瘦削,嘴角上的法令纹分外的清晰。两个人都不是宽厚的样子。在仁珏看来,似乎是冷眼看着这一大家子忙活。这眼光真就叫作恍若隔世。上五供。香炉、香筒、烛台是早巳备好了;馔盒、胙肉要新鲜的,也由女眷们捧到祠堂门口。人却进不得。
主祭的自然还是冯家的三老爷。这一天照例穿了簇新的黑绸祭服,领子浆得挺硬,人也就随着端了起来。程序也是照例,先上香、读祝文、列祖列宗前献上一杯酒,然后由礼生送至焚帛炉,将酒酹上一圈。男丁们在祠堂里叩头。女眷们跪在祠堂外静默。
这样一程子下来,竟也花去了一个时辰。三老爷看得出也有些乏,给人搀了坐到鸡翅木的太师椅上。他阖一阖眼睛,突然一声喝,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人们一抬脸,就看见穿了鼠灰袄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门口。
三大,实在是跪得酸,我站起来喘口气。仁珏揉揉膝盖。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三老爷有些吃惊地看她,似乎在辨认,忽然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规矩,原来是老四家的。学到的一点规矩,也都给洋学堂毁掉了。
三大,我确是在洋学堂久了,不惯跪着做人。
大胆,这冯家还没轮到一个女子弟站着说话。
我是个女人,不配站着,只好跪在祠堂外头。倒是旁观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儿,一个个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还要拜您这个活人。
仁珏。明焕实在是听不下去,也是一声喝。
三大爷倒是笑了,说,老四,我看这冯家,倒真出了个人物。侄女儿,你哥哥们学的是孑L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华夏的立国之本。你学了点子洋文,祖宗的规矩倒是不要了。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说,孔孟是几千年前的规矩。如今的规矩也是两个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要不要也祭一祭。与其在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丢了一半的国家。
仁珏转了身,当了一大家子冯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三大爷半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他叹一口气,终于又坐下去,竟有些颓然,对明焕说,老四,我们冯家出钱,教出了一个妖女。我看,夜长梦多,早些将她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