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小姑娘的出现,文笙并不觉得意外。
就如同放风筝这件事,于他自然而然,形同本能。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面对天空俯仰间,被他人赏鉴。
这女孩儿一句“我认得你”,多少还是搅扰了他的心绪。记忆中,女孩儿东张西望的情形,于他总有些挥之不去。这却又让他意外。
他觉出了他身后的目光,轻微地笑,人们总是对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抱有好奇的态度。
儿时家中接连的变故,与其说锻炼了他的心智,不如说以水到渠成的方式,纵容了他性情的发展。他的讷言,因疏于人际。
父亲去世以后,六叔顺理成章接过了家中的生意。三年丧期满后,六叔六婶便提出将生意分开打理。母亲也没有什么言语,分就分了。分成了东店与西店,自然也就分了家。舅舅在襄城的大宅叫“西山园”,空着一半,叫他们住过去。母亲不愿,说孤儿寡母,已经够人咀嚼,便更没有道理依靠了娘家去。他与母亲,还有大姨,便住去了思贤街口的院落里。比以往小,但是清静。
东店从此只是经营“厚生”锅厂,没有再设门面,不需收账盘点,也就没有伙计等人上门来。母亲昭如请来打点锅厂的,说起也是家里的一门亲戚。当年和大姐秀娥结下冥亲的秦中英,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大约因为族中的排行,这侄子竟然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秦世雄从河北来投奔昭如,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这秦世雄在锅厂里,做得很好。与昭如母子也相处得融洽,对文笙这个小舅舅的好,竟然渐渐有些溺爱。
这天文笙回家,远远就见到秦世雄。这中年人是天生的大嗓门,一口唐山腔,铆足了气力喊,祖宗,姥姥满世界地寻你。
文笙便冲这胖大汉子笑。他终日身上都是油腻和铁锈味,见了文笙,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有时是马蹄糕,有时是一把糖炒栗子。到这小舅舅大了,齐他肩高了,他还是如此。文笙照将这些收了,分给丫头们吃去。他这一嗓子,将昭如也喊了出来,云嫂跟在后面。奶妈云嫂,此时眉头舒展开,像极了一个弥勒。她的身形是臃肿得很了,走得慢了许多,时不时,又喘息了一下。母亲昭如便停了,侧过身子等她。文笙快步过去,搀了她一下。云嫂就拍拍他的手背,说,哥儿,你且是等得我们娘儿几个心焦。
昭如张一张口,眼睛一睨,看到他挂在书包带子上的风筝,叹一口气,说,这样冷的天,还去放什么纸鸢。
文笙没有抬头,见母亲皱了皱眉头,便轻轻说,天冷,风头倒是更足些。
进了前厅,文笙一愣,也笑了。他方知道何以人人都说寻他等他。舅父盛浔正眯着眼睛,靠着八仙桌打瞌睡。手里滚着两颗核桃,倒是响得脆生生的。文笙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唤道,舅舅。
盛浔一愣神,手里的声响停了,睁开了眼睛。他将两只大手伸到文笙腋下,要抱起来,可是却险些闪了腰。他就又坐下来,轻叹一声说,这小小子,可是长大了,抱不动了。昭如就笑说,哥,你真是,倒好像一年半载没见过似的。立秋那会儿,不是刚回来,还带笙儿去看了大戏。
文笙打量他,倒觉得舅父是老了一层,眼神又浊了些。自从下野以来,盛浔事事都有些意兴阑珊,渐渐就现出了遗老相。留起了满口灰白的大髯,金丝眼镜换成了夹鼻的。拇指上是一枚羊脂玉的扳指,想起来了,就在脸颊上摩擦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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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便问,哥哥这次回来,倒是能停多久?
盛浔执起面前的杯子,闻上一闻,说,这“铁罗汉”的香气,比以往淡了许多。待不了许多天,我想着,将“西山园”的宅子卖了。你几个嫂子,都想搬出租界去。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这卖了房子,将来如何呢?
盛浔便说,我老也老了,跑不动了。我是劝不转你,你们娘儿俩跟我们在天津,又如何会差了。
昭如也坐下,将文笙揽过来,说,这儿有家睦的生意。
盛浔停了半晌,说,“丽昌”也是家睦的生意,何况还有大姐,也是在天津住惯了的。
昭如不再说话。
盛浔说,如今的时局,并不如前些年清平。我听说了些风声,日本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笙哥儿去天津读书的事,你也好好想想。
昭如摸一摸文笙的头,说,从长计议吧。这孩子,这么大了,心还不在读书上,三天两头手里拎着风筝跑。
盛浔一拍脑袋,说,看我,只顾得上说大人的话,竞忘了我们的小寿星佬。说完,便叫仆从取来一只锦匣。打开了,里面是一排巴掌大的风筝,都是细绢制成。从沙燕、蛱蝶、飞蝉到红锦鲤,无不五脏俱全。
我在潍坊找人制的。据说哈氏的后人,现在渐渐都改了行。这“瘦沙燕”,能制的人也不多了。
文笙将小风筝捧在手里,眼睛里有一些光芒。
昭如便说,你就惯着他吧。这爿生意,将来也不靠这风筝撑着。我们孟家人,可别教出了玩物丧志的子弟。学问到底还是在书里头。
文笙便不再言语,却见舅舅哈哈一笑说,书里的黄金屋是俗物,我外甥一表人才,将来还怕没有颜如玉。前清的科举废了,我看我们做老的,也得改改脑筋。学问可是能学出来的?我近来看了一些西人的书,他们的学问得都是看出来,玩出来的。
文笙回到自己房里,寻了光亮些的地方,把锦匣里的风筝摆好。墙上是满目琳琅。挂在中间的是八只虎头风筝。这八只虎头神态各异,有的头角峥嵘,有的憨态可掬。在虎尾处却都有“余生记”的钤印。有的久远些了,便是暗红的颜色。文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上那只“凤头鸦”的接头刃断了,轴好了线,也挂了上去。
墙上虽然已有些拥促,还留了一方空白,在左上首的位置。缤纷之间,那空白却是最醒目。
文笙定定地看,有些失神。
这天过了晌午,云嫂便来报,说有个半大小子寻上了门来,指明要找“笙少爷”。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来人正是“余生记”龙师傅的儿子龙宝。昭如见龙宝和文笙一般的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虎头虎脑,眼神却不鲁钝,说话间也十分周到,颇为伶俐。她便感叹,龙师傅一个手艺人,养活三个孩子已经不易,教得如此有礼,也是难为了。便多封了些赏银,交代说,让笙哥儿早些回来,一家子人等他吃长寿面。
文笙第一次走进“四声坊”。在襄城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心里新奇得很。艺波巷本不起眼,可走进去,远远看见一个老旧的牌坊,灰扑扑的。上面已是字迹斑驳,辨不清楚笔画。他自然不知道,这牌坊上题的,是乾隆爷的御赐。
说起来,那时的襄城,盛产着一种织锦,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馥丝”。“馥丝”的来历,据说是出自一个黄姓的妇人。一说传闻她是黄道婆之后,这着实有些附会。然而这织锦是在她手上渐渐兴盛,并名闻齐鲁,是的而且确。这“馥丝”的作坊,便设在这“四声坊”。其名得于它的工序,在“煮茧”一节,放人各类香料。缫丝阴干后,织出的锦缎,经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随驾的是容妃和卓氏。这容妃来自回部,台吉和札赉女。据说皇帝对其极为宠幸,南下数月,由膳食至衣物,无微不至。民间说这维吾尔女子身有异香,其衣物便御命“四声坊”织造。六宫之内,皆以着此织锦为风尚,一时间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为恸,上下妃嫔,便以“馥丝”为忌。再加上黄氏无后,薪火难继,竟然渐渐式微。
四声坊由此衰落,丝厂工坊的旧址,不知何时,渐成为各类手艺人的集散之处。一时三教九流汇聚。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因“新生活运动”,四声坊里也有了一番洒扫。不像话的人事,都被赶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饬了些,多了新鲜的气象。但骨子里头的败落相,却是去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