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着夜,摸黑找到了襄城里的远亲。家里男的,我叫姨丈,这时候已经在维持会里帮日本人做事。他说,若是真在了城里,他帮忙想一想办法。只是我要听他的安排。当晚,我就给带到了日本人的窑子里。
昭如静静地将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并没有悲戚的颜色。她说,想穿了,一个女人,碰见了男人,还能干什么?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小蝶将袖子捋起来,给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两排细密的肉红色的血点。小蝶说,你看,长好了,还是留下了。那时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个活人,总对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来了个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儿大不了多少。还没长开,样子抖抖怯怯的。他说的是中国话。我一惊,坐起来。他说,他是台湾兵。他不动。后面有人用日文骂,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闭说,你做事吧。他摇摇头,他说,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妈。我说,我也想我的闺女。他偎过来,靠着我。他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抱紧了我。哭够了,他说,我走了。突然一回头,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来。他说,要我记住他。那一刻,我只觉得疼,疼得想死。这个孩子,比那些畜生让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昭如看见小蝶死灰一样的眼睛里,倏然亮了一下。她说,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么,我还想着,把那怀上的孩子也生下来。任是哪个男人作的孽,说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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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惨然一笑,说,给日本人这么折腾,一早流掉了。
此时,她的脸上是认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帘幕。昭如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苍老的脸,忽然间觉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这女人深处的强大。这强大不同于姐姐昭德于这人世间的砥砺。而是,以承受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怜悯,被一点点碾碎。
小蝶看着她,目光灼灼。她说,那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么大。她伸出一只手指。我知道,日本人,把他吃了。有个女人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他们将女人的肚子剖开,取出一个死胎,然后就着芥末生吃掉。
昭如发出作呕的声音。小蝶出其不意地微笑了。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棂的格子,将影子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变得有些狰狞。
小蝶不告而别。她在床上留下了一只虎头荷包和一封信。荷包说是给笙哥儿的。用废弃的窗帘布做成,但是很精心地钩织出了黄色的流苏。信上的字不算好看,十分工整,如同粗眉大眼的方块。昭如想,纤瘦的小蝶,原来字是这样敦实的。
医院里的人们猜测她的去向。达成了共识,她去找她的女儿芽子了。
然而,半个月后,日本军方在《支那要闻》上发表了一条消息。他们处决了一个中国的女人,是襄城金谷里慰安所的一名军妓。报纸配了一张照片,拍摄在行刑之前。照片上的女人衣裳单薄,很瘦小。眼睛却十分大,茫然地望着镜头。嘴角间,却有隐隐的笑意。
这个女人,是小蝶。
离开医院后,小蝶并没有去找她的女儿。她回到了永乐街,并在四周徘徊,很快便被捉住,送到了“日乃牙馆”。遭受了仪式性的毒打,她恢复了慰安妇的身份。度过了平静的一个星期,在某天夜里,她杀了驻防分队的一名中队长。在短暂的泄欲之后,那个男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任何话,便被小蝶用军装带勒死在了床上。他被发现时,下身正汩汩地流着血。嘴里被塞入了东西,是他自己的阳具。验尸官在中队长喝过的茶里,发现了过量的安眠药。
对于日本人的到来,叶师娘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奇。相反,她其实很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虽则,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初访会和小蝶有关。
叶师娘用蓝眼睛打量着这个下级军官。这男人使劲绷了一下自己的萝卜腿,让自己站得更笔直些。在他看来,高大的白人老太太,已经老到了应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她的存在,可能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所以,他不自主地流露出不耐与轻蔑。
他用磕巴的英语想和老太太打上一个招呼。他想表现一下西方人所崇尚的绅士风度,一边为他的先礼后兵埋下伏笔。
当他艰难地完成了这段话,叶师娘用纯熟的日文问他“有何贵干”。
军官似乎被将了一军。他的口气开始变得强硬,匆忙地说明来意。他说,城中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关于一个出逃的军妓。她作案的工具包括一种英国产的安眠药。据可靠的消息,这家医院是她最后的栖身之处。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叶师娘问。
军官说,我要做一些例行的搜查。
叶师娘回头望了一下,说,搜查,你有搜查令吗?这是国际安全委员会的直辖医院。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军方无权介入。
军官冷笑了一下,说,如果我说,这家医院和谋杀案相关呢?对于可疑分子,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坐视不理。
叶师娘皱一下眉头,说道,这里只有我的病人。如果服用过这家医院的药物,就有可能成为谋杀者。那么你先将我带走吧。
叶师娘凛然的神气,有些让军官发懵。他听闻过这个老太太的声名,很清楚她不好对付。
这时候,一个士兵走到他跟前,与他耳语。他的眉毛扬了一下,看着叶师娘,用一种怪异的表情。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大门关上。叶师娘轻轻舒一口气,在心里说,我的上帝。
这交锋过于简短,以至于不可信任,令人心有余悸。
叶师娘对米歇尔神父说,我相信,他们很快还会回来。那些士兵,我们需要尽快转移到城外去。
她指的是上周约翰逊牧师送来的十五个国军的伤兵。叶师娘将他们藏在了地下室里治疗。虽然还未完全复原。但是她知道,这时任何的拖延都可能造成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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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师娘展开一张地图,沉吟了一下,说,我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让他们从西凉门出城。那个城门的的监管是最松懈的。当务之急是,你要安排一辆象样的车。那个做了截肢手术的孩子,我好不容易给他止了血。我想他已经再禁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米歇尔神父点一点头,说,车可以在十点钟之前开过来。但有一个问题。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如果从西凉门出去,势必要翻过整座青晏山。而进出的山路只有一条。在中午的时候出去,很容易和日本人狭路相逢。我们必须保证在日本上山之前,也就是还未接近十鹤堡的时候出发。
叶师娘说,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明天日本人的行程。
米歇尔神父说,青晏山顶,青晏山顶可以看到整个襄城。只要我们获得及时的通知,一切就都来得及。我的意思是,比如,鸣枪示意。
叶师娘说,鸣枪,我很怕会打草惊蛇。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雅各布在旁边,抱着膀子,听了很久。这时候,他走上前说,妈妈,我想,我有个办法。
第二天上午,太阳是白煞煞的。天空十分清爽,没有一丝云霾。青晏山上高高地飘起了一只苍鹰风筝。文笙昂着头,手中把线,时而右手轻轻一荡。那风筝“飒”地立起,而后一个滑行,上下翻飞起来。乍一看,倒像一只活生生的鹰隼。
叶师娘仰面看一看,嘴角掠过一抹微笑。
雅各布站在文笙身旁,看着一辆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小卡车,沿着山道安静地行驶。同时间向襄城的方向望过去。此时的禹河,在阳光底下,闪着粼粼的光泽,将死灰一样的城市,曲折地划为两半。这条河流,由东北进入这城市。由于地势的缘故,黄河的磅礴在此地收敛,变得温存和缓。顺势流淌,不疾不徐,渐渐也走过了襄城的高低起伏。千百年间,为这城市孕育了许多长溪暗涌。一如襄城人的性情,于这时世间的进退,不知不觉,渐成一统。这一番走下来,禹河原本水中的泥沙,缓冲沉淀,出城的时候,已是一脉清流。出城处挨着一道古城门,正是西凉门。
当卡车驶向西凉门的时候,雅各布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咬了一口云嫂给他蒸的玉米面饽饽。但一瞬间,他却突然紧张起来。他看到几架黄绿色的摩托车已渐渐挨近了十鹤堡,这是日本人的军车。伤员已安全撤离,但他想起了中国老话中“来者不善”这个词。他咬了一下嘴唇,对文笙说,收线。
我们迅速地下山,但当走上山道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突突”的声音。雅各布知道,他们与那队日本人撞了正着。冬天树木凋零,路旁已没有任何遮挡。雅各布心里轻微地一动,对文笙说,往前走,别回头。
摩托车越过,在他们面前停下。
一个清瘦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略略打量他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雅各布瞇一下眼睛,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于是他清了一下喉咙,很耐心地用音节铿锵的英文,又问了一遍。
这次雅各布兴奋地举起了手中的风筝,口气天真地说,放风筝。
文笙注意到,雅各布的中国话,忽然变得半生不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