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仁珏,在家里,能说上话的人,更加少了。倒是仁桢,每天还是去房里看她。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盏灯,读书,或是习写赵孟俯。这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却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称的。仁珏手里多了几支竹针,膝盖上是一本针织的图谱。仁桢看拿惯了笔墨的二姐,将这竹针与大红色的毛线,比比划划,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拆了,“哧哧”地线都散开了去。又从头开始。一来二往,自己先要放弃了。仁珏叹了一口气,说,真是行行出状元,平时只觉得那些娘姨,嗑着瓜子拉着家常,飞针走线。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可真知道艰难了。
仁桢闪了闪眼睛,就问,姐,你怎么想起要打毛线。
仁珏想想就说,闲着也是闲着。
仁桢便又问,这是要打给谁呢。
仁珏没答她。而是站起身,从椅背上又取下一绺毛线,招呼了仁桢过来,让她帮着缠线团。
两个人一边缠,一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起仁桢的功课。仁桢就说,闷得很。昨天教务主任到了班上来,说下学期要开一门日语课。我在平四街听到那些日本孩子说他们的话,像是老鸦叫一样,一点都不好听。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儿,听她讲。
仁桢就说,上国文课的,现在是个老先生,一口宁波腔。
她便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念,“滋滋为滋滋,不滋为不滋,斯滋也。”
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听明白,她在学先生念《论语.为政》。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仁桢看了她老半天,直到这笑声停下来。仁珏点一点她脑门,说,小丫头,这学堂里的先生,都给你败坏光了。
仁桢小心地张了张嘴,说,二姐,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接着又说,范老师走了后,我们连音乐课都没有了。
听到“范老师”这三个字,仁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仁桢看见她手上的红线团滚落了下来,慢慢地,滚到自己的脚边,又继续滚过去。
仁桢就放下手里的线,去追那线团。这时候,影影绰绰的歌声,却响起。怯生生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仁珏的声音轻细,又有些五音不全。这么多年,仁桢都不曾听过她的歌声。而这时候,她唱着这首《送别》。以一种连她自己都讶异的坚持,将这首好听的歌曲,唱得支离破碎。仁桢记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参加高班生的毕业礼。正是范老师,带着大家在唱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声,当时在礼堂里回响,并没有离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来。
此时,仁桢看着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种肃穆的神情,在唱这首歌。一缕光线,照在她的脸上。青白的脸,浮现出雕塑般的明暗与色泽。不知为什么,仁桢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这些感觉,对她而言,都并未有来处。
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软的童音,将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间隙,慢慢地填补,充满。竟是姐妹两个都觉得有些悦耳。她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诱·惑,一遍又一遍地,将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直至多年后,仁桢也并不知晓。在这歌声里,仁珏对自己的小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仁珏也没有想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由妹妹对她的跟踪开始。
这一天下学,仁桢在校门口等小顺。这时候,同班的钟斯绮却走过来,小声说,冯仁桢,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仁桢将书包在怀里紧一紧,没理会她。对这个同学,城北琉璃厂钟老板的女儿,她总有一些冷淡。尽管她很清楚这孩子对自己的追随。钟斯绮其实十分漂亮,称得上天生丽质。但是,仁桢认为,她并没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将刘海用火钳烫成了卷发,也包括将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颜色。都让仁桢觉得,她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朋友。然而,钟斯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看来你们家真的是穷了,要靠当东西了。
这句话,让仁桢无法无动于衷。她猛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同学,然后说,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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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斯绮被她有些严厉的眼神吓得吞吐,但终于还是说,就在,就在我们家门口的“裕隆押”。我看见你二姐,去当东西。好几次了。
仁桢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还是让自己镇静下来,说,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门,你看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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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斯绮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说,就是你二姐,她围着围巾,可是我认识她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仁桢亲眼看到二姐仁珏走进了这间门面有些破落的典当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样老旧的棉袍,围着很厚的围巾,刻意将头发盘了一个髻。看上去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妇人。她手里的蓝花包袱,鼓突着,黯淡地发着灰,也是不干净的颜色。与她的装束却很相宜。
仁桢立刻明白二姐这一切的用心,不过是为了让别人不至于认出自己。包括她不辞劳苦,走过了半个城,到了这么个边远的地方来典当。
仁珏掀开当铺的布帘,很警惕地回一下头,向四周望了一望。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妹妹,但却让仁桢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却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这眼神是一种动物的,是那种在饥饿中觅食,却即将沦为猎物的小动物的眼神。当再次确认,这的确是自己的二姐时,仁桢的心里揪了一下。
她没有走远。十分钟后,仁珏走出了当铺。尽管近在咫尺,姐姐并没有发现她,因为仁珏正专注地点着手中的一迭钞票。点完了,仁珏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仁桢跟着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自己的姐姐,将围巾一圈圈地松开,然后取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仁珏打开了棉袍的盘扣,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招一招手,准备叫一辆人力车。一辆车应声而至。这时候,仁珏看见车上已坐着一个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那个夜晚,仁桢第一次觉得姐姐如此陌生。灯焰如豆,光线一五一十地映着彼此的面庞。她这才发现,岁月在姐姐的脸上,已小有痕迹。她们对面坐着。仁珏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神郑重,如同面对一个成人。
仁桢打量着姐姐的房间,她知道自己,无非是不自主地在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已经因为姐姐的手,消失的东西。但姐姐的房间,无非如同往常一样简素。竟让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减少。她在心里出现了一种担心,但连自己也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时候,自鸣钟倏然响起来。“当”的一声,好像打破了一个僵局。
仁珏站起来,打开衣橱,弓下腰,艰难地掏出一样东西。她走过来,摆在桌子上,是一只黑木匣子。
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钞票与银洋。
再储一个星期,大概就够了。仁珏从身上掏出今天的收获,一张张展平。仁桢想,这些纸币,恐怕还带着姐姐的体温。
在这个夜里,姐妹两个间断地说着话。仁桢知道,这些话,关乎一些承诺。对秘密的保守,以及有关秘密的延续。虽则,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桢并未向姐姐询问更多的东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进行一桩事业。而且,她将成为这事业的一部分,成为这个秘密的同盟。
半年后,慧容回想家里的事情,心里有些莫名的钝痛。于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将一只樟木箱子阖上了。
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仁桢的性情亦有些变化。其一是体现在吃上。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却如同许多这年纪的女孩子,开始频频向母亲伸手要钱,去买一些城中老字号的吃食。慧容由着她去。在慧容心里,比起同龄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欲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担心。这样倒是好了。她不过是个孩子,有着孩子的欲·望与偏执。这却让做母亲的放心。
直到入夏准备晾晒衣物。慧容才发现,自己的一件银狐皮的夹袄和一只紫貂的袖笼,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着,闻着箱子里隐隐逸出的湿霉气,说不出话来。
慧容看不见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曾瑟缩地打开这只箱子。然后将手伸进去,胡乱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同时间,有一些细微的尘,随着她的动作飘进了鼻腔。她用尽气力忍住,让自己不要打出一个喷嚏,然后将那件毛皮紧紧地贴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让她镇定了一些。于是,她再次伸进手,拿出了另一件。这时候,她回过头,脸正迎上房间角落里的一面穿衣镜。月光流淌进来,她看到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人脸,用一种紧张而畏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惧和兴奋。她匆促地阖上箱子,夺门而出。
她将这两件皮货,连同她积攒下的一卷现钞,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见姐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这目光由惊异至严厉,然后却慢慢黯淡,变成了她读得懂的悲凉。
仁珏将那些东西迭好,收起,然后说,答应姐姐,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在这时,她瞥见姐姐的床头上,摆着那团大红色的毛线,和一件织物。仁桢认出来,那是一条没有打完的毛裤。她走过去,捧起它。这条毛裤上,看得出不娴熟与摸索的痕迹。许多地方,似乎都曾拆过,又返了工。所以针脚也并不紧致,甚至有些扭曲。这是一条不漂亮的毛裤。
仁珏说,太难了,手都打出茧子了。说着,她抬起手。在光线里面,仁桢看得到姐姐指间的凹凸。她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块坚硬、粗砺的突起,是冰冷的。
仁桢说,姐姐,我走了。
仁珏说,桢儿。
仁桢回过头。
仁珏说,桢儿,明儿上午,你陪我到夏目医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仁桢点点头。她张一张口,想问什么。但仁珏已埋下头去。她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摆着琳琅的药瓶。都是些西药。还有一本摊开的药典,上面写着英文与中文,配了一些结构复杂的图表。姐姐正在将一些中文的字条,贴到西文的标签上去,专心致志。
那些药瓶子在灯底下,闪烁着艳异的光彩,像一些五颜六色的精灵。
妹妹走以后,仁珏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间当中,在取暖的炉子前坐下,然后用刀将浮面上的几块炭拨开。炉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将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热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这些粉随着温度的热烈,袅袅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烧着,舞动着,在火红中劈啪地亮一下,然后冷却,寂寞地在空气中飘落下来了。
刀刃渐渐现出赤红的颜色。仁珏执起它来,并没有太多犹豫,将袖子卷起,猛地将刀刃印在了虎口上。没有预计中“哧啦”的一声。她皱一皱眉头,使了一下力,将刀更深地割下去。血流出来了,红得有些发紫,伴着一些烧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觉。这淡淡的腐臭,让她醒觉,突然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