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沉寂,令这份热更为确凿与煎熬。有两个工友,被日本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是课堂上最为活跃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热情,经常使得这课堂沸腾起来。此时,思阅走到了人群中间,以一种克制的眼神,望着大家。
一个年长的工友,终于站起来,说,我不赞成罢工。没了我们,他们可以再找人。兵荒马乱,都在争这一口饭吃。到时候,家里的老婆孩子谁来养活。再说了,就靠我们几个,日本人果真就能放了人?
半晌,终于有一个大胡子,以低沉的声音说,谁不是拖家带口?现时是我们几个。我们出了声,难保也不被捉进去。可真是动静大了,也难保没有更多的人跟上来。老师上课教我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娘的,谁又是谁好欺负的。
思阅走到讲台前,回转过身,说,为什么,为什么认定自己只是被踩、被人烧的草?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做燎原的火。
人们沉默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个明亮清澈的声音,好,就让我来放这头一把火!这份请愿书,我带头签一个。
叫做浦生的青年,挤过了人群,走到思阅面前。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写好了,恭敬地递给思阅,说,老师,我的名字,是你教我写的。如今总算有了用处。
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那张纸在一片臂膀的丛林中传递。到了老工友面前,他愣了愣神,说,奶奶的,豁出去了。也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递到了凌佐手里,他似乎并未犹豫,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递给文笙。文笙在激情的挟裹下,也签了。
请愿书回到思阅手中,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签名,神色凝重。忽然间,她无声地举起了拳头,唇间轻轻翕动。文笙看到,更多的人举起了拳头,口中念念。他知道,这是暗语,也是口号。本应响彻云霄,但此时却在这教室里造就了无声的声浪,膨胀、充盈,引而不发。
在这如同静默的仪式中,这一天的课堂结束了。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向外走,谁也没有说话。文笙和凌佐也转身离开,这时候,他们却听到了思阅肃穆而清晰的声音,卢文笙,凌佐,你们留下来。
他们俩面对着思阅。在这已然空旷的房间里,思阅的声音忽而也放大了,渺渺地传过来。
你们知道,在请愿书上签字,意味着什么。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儿戏。你们是学生,不能参加。
凌佐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思阅说,你们来上课,我想毛克俞并不知道。而且,你们的父母呢?你们的行为,要对父母和家里负责。
凌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思阅,说,我无父无母。
思阅的脸色黯然,她轻轻问,卢文笙,你呢?
文笙低下头。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抑克着涌动的情绪,慢慢说道:入寇未灭,何以家为。
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掌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立在自己眼前。这男人穿着长衫,眉宇清俊。脸庞却是劳力人才有的黑红色。他对文笙伸出了手,嗓音中气十足,小兄弟,说得好。
文笙便也握住了那只手。这手握得十分用力,感觉得到掌心粗砺,生着厚厚的老茧。
思阅看见是他。态度也很恭敬,唤道,韩先生。
又说,他还是个孩子,是我朋友的学生。
男人朗声大笑,说,学生,学生怎么了。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学生。这国家的天翻地覆,靠得正是学生。没有学生,何来“五四”。
男人顿一顿,又说,现如今,队伍需要的,正是像你,像两个小兄弟一样有文化的人。
思阅沉默了一会,终于说,我经过几年的历练,也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始终未离开过校园,于眼前你我的事业,至多是纸上谈兵。
男人的面色沉郁下来,吴思阅同志。你读的书多,纸上谈兵也分境界。《三国》里头有赵括,有马谡,但也有大败关羽的的陆逊。书生藏龙卧虎,小看不得。
中年人也笑了,作了个揖,说,吴老师,先走一步。
文笙与凌佐,终于向思阅告辞。天已经黑透了。两个人走在海河边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未免沉闷。近在身侧的巨大货轮,猛然响起了汽笛,轰隆地充塞了耳鼓。在长而低沉的声音之后,则是更大片的沉默。不知为何,文笙心里一阵发空。
这时,却听见有人唤他们,小兄弟。
是男人浑厚的声音。
他们张望了一下,在黑暗中看见一点星火。仔细看,是一支点燃的烟。烟头被人弹到了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流萤一般。瞬间又被碾灭了。
凌佐走过去,似乎有些惊喜。他犹豫了一下,学着思阅叫这人,韩先生。
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笑一笑,说,我在等你们。
凌佐有些意外,他看一看文笙。文笙盯着烟头的明灭,问他,先生,你是什么人。
男人又笑,笑声在这夜的空气里波动起来。他反问,你们看我是个什么人。
凌佐想一想,认真地说,我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男人依然笑,笑罢问道:那么,你们可想跟着我干一番大事。
这时候,他们听到擦火柴的声响。火光里头,他们看见男人又点燃了另一支烟。这人脸上的轮廓,在夏夜里头,是红亮的熔岩颜色。
文笙终于问,先生,你从哪里来?
男人依然笑,笑容却在无知觉中清淡,他面对两个年轻人,神情渐渐肃然,答:延安。
与韩喆的这次见面,修改了文笙的人生轨迹。然而,过程却并不惊心动魄。以至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想起韩先生在暗夜中的面容,竟感到有些似是而非。只是,这一切默然间的发生,却让一个人深引为咎。即使时值暮年,毛克俞面对膝下叫做毛果的男孩,仍然自责道:那时我太粗心,这世上,差点就没有了你外公这个人。
那个雨夜,思阅的到来,令他百感交集。
朦胧间,他拉开灯。看见这年轻女人的额发,在雨水的冲洗下,密集地覆在额上。她浑身湿透,正瑟瑟地发抖。一声惊雷之后,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趴在了他的怀里。
她开始无声地啜泣。那场酝酿许久的罢工,因为接获告密,终至流产。几个工人领袖,相继被捕。两名同志,在转移时遭暗杀。女人光洁的额角上,有道清晰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成了瘀紫的一线。克俞心里一阵疼,紧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去温暖她的冰冷。然而,这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他忍不住,他低下头吻她的额头、那瘀色的疤痕。柔软的、雨点一样的吻,仍然触痛了她。思阅轻轻呻·吟了一下,却同时间停止了颤抖。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未淡去的恐惧。然而在这恐惧深处,有火热的东西,在克俞的心底,灼烧了一下。她捉住了眼前的男人的唇,猛烈地吻,几乎构成了击打。克俞如同面对一头小兽,被噬咬。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同时感受到了怀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苏醒。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他醒来的时候,思阅已经走了。雨住初歇,晨雾中一片静寂。他望一望周遭,了无痕迹。恍惚间,以为是梦境。他起身,一丝幼细的头发,轻轻飘落在了地板上,如曲折的弧线。
此时的他,尚未知这是与思阅的永诀。但坐定下来,心里空洞得发冷。所谓死生契阔,流云雾散,是这时代的常性。他向不以为意。但此时,离聚之痛,如一道符咒,令他着了魔般地失去了分寸。动静之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记忆中的轮廓,是多年前的长衫青年。一只包袱,一顶伞,走出了家门。他在身后追着,叫叔叔。青年对他微笑,轻轻抚摸他的头,说,“待这时代变了,你也长大了。这家里就有懂我的人了。”
他取出那帧纸笺,展开。魏碑的老底子,还是若干年前的,内里却没有了力气。“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他抚摸那字迹,指尖有细微的磨砺。他想起,自己离开四川,已有两年多了。
克俞收拾出一只皮箱。在院落里生起了火盆,将自己这几年的写下的文稿,尽数投入。手中的几页纸,自来水笔一挥而就的段落。落款亦潦草得很,是“河子玉”三个字。他的眼神木了一下,也投进去。
纸烧尽了,火也萎了。有风吹过来,青灰色的纸碎飞起来,蝴蝶似的,落在地上。翅膀上还有一星未熄的红。
风又大了一些。他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才想起,快立秋了。
待文笙下定了决心去找克俞,走到了万象楼前,已是人去楼空。他愣一愣,就着石桌坐下来。
残阳如血。余晖里头,莫名响起了蟋蟀的叫声。忽近忽远,声声凄厉。
晚上,他把事情说与了可滢听,原原本本地。
可滢似乎并不很意外。听完了,她站起身,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一封鹰洋,放在他手里。她定定地看他,说,若没有这件事,你这一生,总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一世人,总要为自己做一回决定。
文笙说,我这一走,舅舅和娘那里,就要靠你去说了。
可滢说,你总还是要回来的,对罢?
文笙沉默了半晌,说,自然是要回来的,但要心里敞亮地回来。
文笙与浦生两个,在海河边上等了很久,还不见凌佐。月亮被一抹黑霾遮住,渐渐又走了出来。他们的周遭就忽明忽暗。
两个人,未免有些心焦。这时候,才看见凌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包袱。浦生看着他,当胸就是一拳,说,让我们好等。
凌佐趔趄了一下。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松散开,露出了一只木匣子。在月光里头,也看得出是老物,雕镂得十分精致。
浦生一见,倒更气了,说,我们是去革命,你倒带上了这些家当。
说罢,竟在那盒子上踢了一脚。凌佐起身就要和他打起来。文笙连忙将自己挡在他们之间。凌佐起伏的胸脯慢慢平伏了,这才慢慢蹲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默然地收拾那匣子。
文笙也禁不住道,路上禁不起颠簸,能少带几样东西也好。
凌佐瓮声瓮气地说,这是宝贝儿。
浦生冷笑说,自然是宝贝,不然你还会带着?
凌佐终于吼起来,说,不是宝贝,是宝贝儿,太监的子孙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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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吼,两个人都愣住了。
凌佐嗫嚅了一下,将包袱重新扎扎紧,说,老太监死了。我这许久没有回去,竟然不知道。跟人打听,尸首运回昌平老家去了。我娘在世时,我答应她要给老太监送终的。这宝贝儿是他进宫前留下的,一直挂在房梁子上。我刚才给取了来,如今来不及了。我得带着,等我回来了,就去昌平,把宝贝儿跟他合葬了。也算让他有个男人的囫囵身子。
他说完这些,眼睛有些潮热。文笙接过他的包袱。浦生转过身,用极低沉的声音说,上船吧。
一叶小舟,静静地往对岸驶去。文笙跪在船头,向东磕了一个头,那是意租界的方向,舅舅的家。又面向南面,磕一个,头深深地埋下去,口中道,娘,恕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