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套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
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得是什么呆。
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
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
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
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
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
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
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
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
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
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
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
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
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
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
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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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
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
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
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
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
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
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这间“苏舍”,谈笑有鸿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师母做的“云雾藕”,是要去灵隐寺还愿的。
克俞舒展了眉头,说,也是见笑了。内人吃杭帮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将家乡徽菜的好处融进去。我们就商量着,创了几个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点点头,说,好吃。我记得当年凌佐,也制过自己的一道“腌笃鲜”。
克俞沉默了一下,说道,原本这自创的菜,只为三五知己。这间小馆,也不预备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进来,觉得似曾相识。你是照着“万象楼”布置这院子,难怪那只鹅我瞧着熟悉。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蹒蹒跚跚地走过来,对克俞张开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将他抱起来,说,这是我儿子。念宁。
文笙见他眼中,很有些慈爱的神情,一时间脸色都生动起来。仁桢喜欢这孩子,想要接过来抱。克俞便道,念宁,要学会规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手里端着几碗桂花圆子,说,现时叫姐姐,往后得记得叫婶婶。
仁桢的脸便红了。妇人边哄孩子,边说,看你们兄弟两个,且有的谈呢。今晚就都别走了,后院里还有屋睡。我正腌着一小坛醉螺,明天给你们带回去。
夜里,克俞与文笙在苏堤上静静地走。看远处灯火明灭。风吹过来,湖水上的涟漪忽地便散乱了。
文笙问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阅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脚,眼睛望着湖水。
文笙说,“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
克俞回过身,看着文笙,眼里是点点的光。他说,文笙,我知道,我不辞而别,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阅走后,我的心乱得很。
文笙轻轻说,我以为你去找她。
克俞摇头,说,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来一路辗转,去了四川,在江津见到了我叔叔。那时候,他已经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终。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我却觉得终于懂得他。葬他在鹤山坪,我为他写碑,是一笔一恸。
不知何时,有隐约的琵琶声传来。一曲〈夕阳箫鼓〉,嘈嘈切切,空洞无着。文笙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画舫慢慢游来,只见船工,不知琵琶声的来处。船上有缭绕的灯火,一两个闲客,远远地也望向他们。灯火间,看得出船是老旧的。龙头断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庆。船顶挂着颜色新净的横幅,写着“民族、民权、民生”。
克俞继续说,我回到了安庆,家里零落。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远房表妹。成了亲,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静过去两年,收到了潘师的信,说艺术院已奉令由重庆迁回杭州,亟需师资。聘我回母校教书,我便来了。
文笙听了,说,幸而你来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见到。
克俞低下头,许久后方抬起来,轻轻说,听仁桢说起你的过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会让你去九死一生。
文笙淡淡地笑,说,我却并不悔。要说悔,是有些悔我回来了。忠孝两难全,顾此失彼,也认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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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俞说,你还年轻,远没到认命的时候。思阅走了。我倒觉得这辈子尘埃落定,未尝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桢,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尘。
说到这里,克俞将手放在文笙的肩头,使劲按了一按,说,何时办喜事,我定要来讨杯喜酒喝。
文笙说,怕是要等仁桢毕业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
因挂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晋茂恒”换衣服。上了二楼,碰上阿根,对他说,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惊,说,搬去了哪里?
阿根说,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华山路上的一处公寓,并不很远。倒是留了一封信给你,叫我转交。
文笙将信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永安的字迹,底下草草写了句话,叫文笙回上海后过去找他。
这时候门房上来,对他说,姚先生交代了,楼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钱已经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带去了两只箱子。同来的,还有个女人,交关漂亮,看着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