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 05

发布时间: 2019-12-03 18: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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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枣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跟穿着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副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蛤蟆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为什么嘲笑刘启明,明白工作场合与生活场合的穿着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括的夹克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到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获批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干将,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手中,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出。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须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地,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叮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心中并不羡慕虞山卿,他平衡得很,因他以前尝过做水书记大棒的滋味。只是奇怪,岳父作为一厂之长,除了不快,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搭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还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体系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强有力后台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弃用刘总工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出,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讲。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以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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