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村庄里,泉水仍在流泻,修路工仍然天天在大路上往前走,想从石头里凿出那么一点点面包,仿佛这就可以把他那可怜巴巴、蒙昧无知的灵魂和他那可怜巴巴、日渐消瘦的肉体维持在一块儿似的(1)。可是村庄发生了变化。巉岩上的那座监狱也不像往昔那样气势凌人了;还有些士兵守着它,但人数不多;还有军官守着士兵,但是他们谁也不清楚他手下的兵会做什么事情,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们要做的多半不是他下令要他们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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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四面八方都是凋敝颓败的景象,什么也不出产,只是一片荒凉。每一片绿叶,每一根小草和禾苗,都枯萎细瘦得像那些可怜不幸的人一样。一切都垂头丧气,压抑破落。住所、藩篱、家畜、家禽、男人、妇女,儿童以及负载哺育他们的土地,都力竭精疲,奄奄待毙。
大人(常常是一个至尊至贵、与众不同的上等人)是国家的祥瑞,使种种事情都显出侠义情调,是富丽豪华生活的高雅典范,还做了大量出于同样宗旨的事情;然而,大人这个阶级,却不知何故竟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说来也怪,那特为大人设置备办的万物怎么这么快就绞干榨尽了!在作千秋万世的运筹安排当中,必定是有些鼠目寸光的地方,肯定如此!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而且那最后一滴血也已经从火石里榨出来了,那刑架上最后一个螺丝由于转动过于频繁,连刑架的滑轮都失灵了,现在什么也咬不住,只是一味空转,大人面对这种粗鄙下流、难以理喻的现象,开始出逃了。
但这还不足以说明这个村子以及像它一样的许多村子的变化。数十年岁月飞逝,大人已经将村子榨尽绞干,可是几乎从未赏光驾临荒村,唯一的例外是来享受追猎之乐——有时我们看到是在追猎人,有时我们看到是在追猎兽,为了留存繁衍兽类,大人把大片可供开发利用的土地变为野地荒山。不,这变化是很多低等级陌生的脸出现了,而不是高等级的那些贵人的脸消失了,这些贵人的面孔都是轮廓清晰的,再不就是被人修饰美化和自己修饰美化了的。
在这些日子里,修路工在尘土飞扬中孤零零地干活儿,并不常常自寻烦恼去琢磨他是尘土并且要归于尘土(2)——相反他过多思考的是:他的晚饭多么少,他要是能弄到的话,他会多吃多少。在这些日子里,他在孤独劳作中间举目展望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个粗鄙的人影渐渐走过来,这种情况在左近一带一度极为少有,如今却习以为常了。等他走近了的时候,修路工就会毫不惊奇地看出,那是一个头发蓬松的汉子,一副生蛮的样子,个子很高,穿着一双连修路工看来都嫌粗笨的木鞋,相貌狰狞、粗鄙、黝黑,身上盖满一条条大路上的泥泞和尘土,渍透着各处低洼地黏糊糊的潮气,沾满林间小道上的棘刺、树叶和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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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月天的一个中午,修路工坐在斜坡下面他那堆石子上,躲避一阵冰雹,就在这时候,有那样一个人向他走过来,活像个鬼魂。
这人看着他,看着山谷里的村庄,看着磨坊,看着巉岩上的监狱,等他认准了这些标志和他那懵懂头脑里的正好相符,他就用一种刚好能够让他听懂的土话问:
“怎么样,雅克?”
“都好,雅克。”
“那么接头吧!”
他们拉拉手,于是那人在石子堆上坐下来。
“没吃正餐吗?”
“现在除了晚饭,什么也没有。”面黄肌瘦的修路工人说。
“时兴这样,”此人咆哮着说。“我到处都没遇到吃正餐的。”
他掏出一个熏黑了的烟斗,装满烟丝,用火石火镰打火点着,使劲吸,直到把它吸得有了火亮,然后突然把它举到远处,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点什么东西放在里边,那东西就着起来,冒出一股烟又灭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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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接头。”看完这番操作之后,这一回轮到修路工说这句话了。
他们又拉了拉手。
“今天夜里?”修路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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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夜里。”这人把烟斗衔在嘴里说。
“哪儿?”
“这儿。”
他和修路工在石子堆上默默地相视而坐,任凭冰雹在他们中间打下来,就像小精灵在搠枪冲锋,一直等到村庄上空逐渐放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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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给我看!”此时这个赶路人一边走上山冈一边说。
“瞧!”修路工一边伸出手指着一边答道。“你从这儿下去,一直走过大街,走过泉水池——”
“让这些都见鬼去吧!”那一个打断了他,用眼睛对这一片景物四处打量。“我不走大街,也不经过水池,怎么样?”
“嗯!从村子上边的山顶上过去,大约有两里格。”
“好。你什么时候收工?”
“太阳落山的时候。”
“你能在走以前叫醒我吗?我已经一口气走了两夜没休息了。让我抽完这袋烟,然后像小孩儿似地睡一觉。你能叫醒我吗?”
“当然能。”
这个行路人抽完烟,把烟袋揣进怀里,脱下他那双大木鞋,就仰卧在了那一堆石子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修路工勤勤恳恳地干着他那尘土飞扬的苦活儿,下雹子的乌云翻卷过去了,露出一条条一块块青天,从天上向这片景物射下银光闪闪的白光,就在这时候,这个小个子(他现在戴着一顶红帽子,而不是原来的蓝帽子)仿佛让石头堆上这个人给迷住了。他两只眼睛那么频繁地老转向那人看,他使用手中的家伙只是机械性的动作了,而且人们会说,是不出活儿了。那古铜色的脸,那蓬松杂乱的黑头发黑胡子,那粗毛制的红帽子,那用家织料子和兽皮草草拼凑而成的衣服,那由于少吃少喝而消瘦下来的粗大体格,那睡觉时嘴上露出的郁闷不乐、孤注一掷的表情,都激起修路工的敬畏之情。这行路人已经跋涉了很远的路程,他的脚走痛了,脚踝子擦破了,流着血;他那双大鞋里,塞着树叶和草,步履沉重地走过了许多里格漫长的路程,他的衣服划破了很多窟窿,正像他本人一样遍体鳞伤。修路工躬身站在他身旁,想窥看一下他怀里是不是暗藏着武器,但这是徒劳,因为他是双手抱在胸前睡的,而且那姿势像他的嘴唇一样坚定不移。在修路工看来,那些有栅栏、哨所、铁门、壕沟和吊桥、重重设防的城镇,在此人的映衬之下,似乎都成了一片虚无飘渺的空中楼阁。等他从此人身上举目向地平线和四周观望的时候,他凭着他那有限的想象力也看到了许多同样的人,畅行无阻地向全法国一个个中心点集结。
这人一直在睡,不管是一阵阵下雹子还是间或出现晴天,不管是阳光照到他脸上还是云朵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不管那硬邦邦的冰块劈劈啪啪地落在他身上还是太阳照得它们像宝石一样晶莹闪耀,他都满不在乎,一直睡到红日西斜,天空放出霞光。这时候,修路工已经把家伙收拾起来,做好了一切下山回村的准备,于是就叫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