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英俊的农家小伙子,顶多不过十七岁,头枕一个扔给他的枕头。他仰卧着,牙关紧咬,右手紧攥着放在胸前,他那对怒火熠熠的眼睛直盯着上方。我单腿跪下俯身向着他,看不出他的伤在哪儿,不过我能看出,他是被利刃刺伤的,已经奄奄一息。
“‘我是个大夫,我可怜的伙伴,’我说,‘让我看看伤口。’
“‘我不想让人看,’他答道,‘随它去吧。’
“伤口在他的手下,于是我哄着他让我把他的手挪开,那是剑刺的伤口,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以前受的伤。即使毫不拖延当即治疗,也没什么高手能够救他。他那时正迅速走向死亡。我把目光转向那哥哥,看见他往下瞧着这个气息奄奄的漂亮少年,就仿佛他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或是野兔、家兔,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一个同类。
“‘这是怎么弄的,先生?’我说。
“‘一条下贱的小疯狗!一个农奴!逼得我弟弟拔剑刺他,让我弟弟的剑砍倒了——居然像个上等人似的(2)。’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
“这答话中没有一点儿怜悯、难过或是同类之情的意味。说话的人仿佛承认,让那样一种异类死在那儿很不合适;他要是照他们这类蛆虫平时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去才好。他对这个小伙子或是他的命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
“他说这番话时,小伙子的眼睛慢慢转到他身上,这时又慢慢转到我身上。
“‘大夫,他们很骄傲,这些贵族;可是我们这些平民狗,有时也很骄傲。他们抢我们,欺我们,打我们,杀我们;可是,我们有时还是剩下一点傲气。她——你看见她了吗,大夫?’
“那尖声嚎叫和高喊的声音,虽然因为离得远而减低了,但还是可以听见。他提起这些声音,仿佛她就躺在我们面前。
“我说,‘我看见她了。’
“‘她是我姐姐,大夫。他们这些贵族,对我们姐妹的贞操品德享有可耻的权利,已经有很多年了,可我们当中也有好样的姑娘。这我知道,也听我父亲这样说过。她是个好样的姑娘。她和一个也是好样的年轻人订了婚;是他的一个佃户。我们都是他、站在那儿那个人的佃户。那另一个是他弟弟,这群坏种当中最坏的坏种。’
“这小伙子是极其困难地聚集起浑身的力气来说话的;但是他的精神力量却表现得非常显著。
“‘我们给站在那儿的那个人残酷地搜刮,正像我们所有贱狗受这些高贵的东西搜刮一样的:他毫不容情地收租,强迫大家无偿地给他干活儿,逼着我们在他的磨坊里磨我们的粮食,逼着我们用那点可怜的粮食喂他们那大群大群的家禽,却禁止我们为自己养一只家禽,违抗了就要我们的命。他抢劫掠夺我们到了这种地步,连我们偶尔弄到一点肉,吃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关门闭户,好不让他的人看见,抢走——我说,我们这样被他抢夺,被他搜刮,弄得这么穷,我父亲甚至告诉我们,生一个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件可怕的事,我们最祈求盼望的应该是我们的妇女都不生育,让我们这个可怜的种类都光!’
“我在这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受压迫的感觉能像火一样迸发出来,我过去曾经猜想,它必定潜伏在人民之中;可是我从未见它爆发,直到这次才在这个即将死去的小伙子身上看见了。
“‘尽管这样,我姐姐还是出嫁了。那时那年轻人正有病,可怜的家伙,她嫁给了她心爱的人,这样就可以在我们的农舍里——这个人会把它叫做狗窝——服侍他,安慰他。她出嫁还没有几个星期,这个人的弟弟见到了她,就看中了她,要求这个人把她借给他——因为我们当中,丈夫算得上什么!这个人倒是愿意了,可我姐姐是好样的,贞节的,她恨他弟弟,怀着像我一样强烈的仇恨。这两个人是怎样说服她丈夫,让他对她施加影响好使她愿意的呢?’”
“这小伙子的眼睛,本来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这时又慢慢转向那个在旁边观看的人,而我从那两张脸上看出,他说的都是实情。就是在这所巴士底狱中,我仍能看见,这两种相持不下、截然对立的骄傲:上等人的,完全是狂妄自大,满不在乎;农民的,完全是横遭蹂躏,压抑悲愤,热望复仇。
“‘你知道,大夫,把我们这些贱狗套在车辕上赶,也属于这些贵族的特权。他们就这样套上他,赶他。你知道,让我们整夜守在他们的场地上,不让青蛙叫,好让他们高贵的睡眠不受干扰,这也属于他们的特权。他们让他夜里呆在外面的瘴气里,又命令他白天回去驾车。但是他并没有给说服。没有!一天中午他卸下车,去填肚子——要是能找到吃的东西的话——他抽泣了十二下,每次钟敲一下,就抽泣一下,然后就死在她的怀抱里。’
“除了倾诉他全部冤屈的决心,什么也不能使他弥留不去。他竭力轰走向他围拢过来的死亡鬼影,就像他竭力握紧右掌,继续抓紧、护住他的伤口一样。
“‘然后,由这个人同意,甚至是由这个人帮着,他弟弟把她带走了,尽管我知道,她一定对他弟弟说了一些话——而说的是什么,如果现在还没让你知道,不久你也会发现的,大夫——他弟弟把她带走了,供他一时享乐解闷。在大道上,我看见她从我眼前经过。等我把这消息带回家去,我们父亲的心都炸了;他闷在心里的话一个字也未说出来。我把我的妹妹(因为我还有个妹妹)送到这个人管不着的地方,在那儿,至少她永远不会是他的奴隶了。然后,我跟踪那个弟弟到了这儿,昨天夜里爬进来——一条贱狗,可手里有剑——那高窗户在哪儿?它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吧?’
“在他眼里,这屋子越来越暗了;他周围的世界越来越窄了。我前后左右望了一下,看见地上的干草和麦秸都给踩得乱七八糟,似乎这儿曾经发生过格斗。
“‘她听见我来了,就跑了进来。我告诉她,在那家伙死以前,别到我们跟前来。他走进来,先扔给我几个硬币,后来又用鞭子抽我。可是我,尽管是一条贱狗,竟然把他打得要拔剑了。那把沾了我这平民鲜血的剑,他爱折成几段就折成几段吧;他拔剑自卫——为了保住性命,他用尽他平生的剑术来刺我。’
“仅仅一小会儿工夫以前,我的目光曾落在干草中间几段折断的破剑上。那武器是一个上等人用的。在另一处地方,扔着一把旧剑,看样子是士兵用的。
“‘喂,把我扶起来,大夫;把我扶起来,他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我扶着这小伙子说,心想他指的是那弟弟。
“‘他啊!那些贵族尽管都很骄傲,可是他不敢来见我。在这儿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把我的脸转向他。’
“我照办了,扶起他的头枕着我的膝盖。但是,霎时间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竟自己完全站起身来了,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否则我就不能再继续扶着他了。
“‘侯爵,’这小伙子瞪大眼睛,举起右手转向他说道,‘等到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得到抵偿的时候,我要把你和你的家人,一直到你们这个罪恶的家族的最后一代,都召来给它们作抵偿。我把这个血十字画在你身上,当作我这样做的标记。等到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得到抵偿的时候,我要把你的弟弟、那个坏种中最坏的坏种召来,单独给它们作抵偿。我把这个血十字画在他身上,当作我这样做的记号。’
“他两次把手放到心窝的伤口上,然后用食指当空画了一个十字。他举着那手指站了一会儿,等他放下手指,他也随着倒下了,我把这小伙子放下,他已经死了。
“我回到那年轻女人床边,发现她还在按照同样的次序说着胡话。我知道,这还会延续许多小时,大概得在死后的寂静中才能结束。
“我又用了原先给她服过的那几种药,并坐在床边,直到夜深。她那尖声嚎叫刺人心肺的苦味一直不减,她那几句话清清楚楚,按照秩序,从不结巴。永远是‘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弟弟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头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起,这种情形一直延续了二十六个小时。我已经来去两次,又坐在她旁边,这时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了。我竭尽全力想促成转机,而她渐渐陷于昏弱无力的状态,像死人似地躺着。
“这就像是长久而又可怕的急风暴雨过后,终于风停雨歇了。我松开她的胳臂,叫那妇人帮助我把她的身体放平,并整理她扯破了的衣服。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身体已有了要做母亲的初步征兆;也是到这时候,我对她的那点渺茫的希望也丧失了。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以后还是把他称作老大。他刚刚骑马回来,穿着靴子走进屋来。
“‘没死,’我说,‘但像是要死了。’
“‘这些下贱之躯里怎么有那么多精力呀!’他有些好奇地朝下看着她说。
“‘在忧愁和失望中会产生奇异的力量。’
“他先是笑我说的话,随后又因为这话皱起眉头。他用脚踢过一把椅子靠近我的椅子,命那个妇人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我倾听着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肯赏光听我的话吗,大夫?’
“‘先生,’我说,‘干我这种职业,对有关病人的情况总是保密的。’我回答得很审慎,因为我的所闻所见把我搅得心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