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
这囚犯又一次俯身纸上。
“‘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卡屯的手又一次小心翼翼、轻轻地偷偷放下,“‘我也就利用不了要更长时间才能到来的这次机会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只手伸到了囚徒的脸上,“‘我就只好承担更加多的责任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卡屯看着那支笔,看到它已经歪歪扭扭,写出来的东西都无法辨认了。
卡屯的手再也不伸到衣襟里去了。这囚徒带着责备的神情跳起身来,可是卡屯的手一动不动地紧紧捂在他的鼻孔上,卡屯的左臂则搂住他的腰。达奈昏昏沉沉地和这个前来替他赴死的人争斗了几秒钟,可是过了大约一分钟光景,他就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了。
卡屯动作很快,他的两只手和他的心一样忠实于他的计划,他自己穿上了囚徒放在一旁的衣裳,把头发梳到后边,用囚徒刚才束的发带把头发系住。然后,他轻声叫道,“来呀,进来吧!”那密探于是就进来了。
“你看见了吧?”卡屯单腿跪在这人事不省的人旁边,把那张纸塞进他的衣襟里,向上看着说道:“你冒的风险很大吗?”
“卡屯先生,”密探怯懦地用手指打了一个榧子答道,“只要你诚心履行你承诺的全部约定,那在这里事务这样忙乱当中,我那方面并没什么风险。”
“不要怕我。我到死都会诚心履行的。”
“卡屯先生,如果要让五十二这个数字不出空缺,你就一定得这样。你穿上这套衣服凑好这个数,我也就不害怕了。”
“别害怕。我很快就不能加害于你了,上帝保佑,其他人很快也就要远离这儿了!现在,找个帮手把我抬到马车里去。”
“把你?”密探神情紧张地说。
“把他,嗨,跟我调了个儿的人。你是从带我进来的那扇门出去吗?”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就又软弱,又头昏,现在你带我出去的时候,我昏得更厉害了。这番死别已经把我压垮了。这种事情在这儿经常发生,而且太经常了。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攥着。快!叫帮手来!”
“你发誓不出卖我?”密探最后又迟疑了,哆哆嗦嗦地问。
“哎呀,哎呀!”卡屯跺着脚回答道,“难道我没有郑重其事地赌过咒、发过誓要把这件事做到底,而使得你到现在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亲自把他抬到你知道的那个院子里去,亲自把他放到马车里,亲自把他交给劳瑞先生,亲自告诉他不要给他吃解药,只要有新鲜空气就行了,告诉劳瑞先生要他记住昨天晚上我说的话和昨天晚上他做出的许诺,然后就把马车赶走!”
密探抽身出去了,于是卡屯自己坐在桌旁,双手支着前额。密探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两个人。
“这是怎么啦?”其中一个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昏倒的人。“看到他的朋友中了圣吉洛汀的彩票,竟然难过成这个样子?”
“如果这个贵族没有中彩,一个地道的爱国者难过的程度差不多也就像这样吧。”另一个说。
他们抬起这个不省人事的人,放在他们带到门口的担架上,弯下身去要把他抬走。
“时间很短了,埃弗瑞蒙德,”密探用告诫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卡屯答道。“我请求你对我的朋友多多照料,去吧。”
“那么来吧,小子们,”巴塞德说。“把他抬起来,走吧!”
门关了,卡屯一个人留下来。他竭尽全力凝神谛听外边的动静,想听听有没有什么表示可疑或报警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钥匙转动,门户砰砰作响,脚步经过远处的过道,没有发出异常的叫喊声,没有异常的忙乱。他比较轻松地缓了口气,在桌旁落了座,又倾听起来,一直听到钟敲了两点。
他开始听到有动静了,但这并不让他害怕,因为他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几个牢房门接连打开了,最后是他的。一个狱吏,手里拿了张名单,往里看了看,仅仅说了声,“跟我来,埃弗瑞蒙德!”于是他跟着他走进远处一间黑暗的大屋子。这是一个阴暗的冬日,屋内的阴影,再加上屋外的阴影,使他只能依稀辨认出给带到这里来的人,他们的胳臂都捆着。有些站着,有些坐着。有的悲痛万分,不停走动;但这种人只有几个。大多数,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死死凝视着地面。
他站在一个昏暗的墙角里,五十二个人中有些人随他之后给带了进来,有一个人经过时停下来拥抱他,似乎认识他。这使他直打哆嗦,因为非常害怕给人发现;但是这个人走过去了。这之后又过了一小会儿工夫,一个身材瘦小,像个孩子似的年轻姑娘,从他看见她坐着的位子上站起来。她那甜美瘦削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对逆来顺受的大眼睛圆睁着,她走过来对他说话。
“埃弗瑞蒙德公民,”她说,用冰冷的手碰了他一下。“我是个可怜的小女裁缝,和你一起蹲过拉弗斯监狱。”
他嗫嚅着回答:“不错。我忘了他们控告你什么了?”
“阴谋。不过公正的老天爷知道,我什么罪也没有。哪里可能呢?谁会想到来跟我这样一个可怜、软弱的小东西一起搞阴谋呢?”
她说这句话时带着的那种凄惨的苦笑,感动得他热泪夺眶而出。
“我并不怕死,埃弗瑞蒙德公民,可我什么也没做。如果这个要为我们穷人做那么多好事的共和国,因为我死就能得到好处,那我并不是不愿意去死;可我不知道,这怎么能做得到,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是这样一个可怜、软弱的小东西啊!”
–
“我听说你给释放了,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本来希望那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我又给抓回来,判了死罪。”
“要是我能和你坐同一辆车,埃弗瑞蒙德公民,你肯让我抓着你的手吗?我并不害怕,可我又小又弱,这样做会给我添点勇气。”
那双逆来顺受的眼睛抬起来仰望他的脸,他看到那双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阵怀疑,随后又是惊讶的神色,他抓起她那因劳累和饥饿而瘦削的幼嫩手指,用嘴唇亲了亲。
“你为他死吗?”她悄悄说道。
“还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是的。”
“噢,你愿意让我抓着你那勇敢的手吗,素不相识的人?”
“嘘!愿意,我可怜的小妹妹,一直到最后。”
正要笼罩监狱的这一片阴影,在正午过后不久的同一个时辰,也正要笼罩那人群熙攘的关卡。这时,一辆要驶出巴黎的马车赶上前来接受检查。
“来的是什么人?马车里面坐的都是什么人?证件!”
证件递出来给他们看了。
“亚历山大·马奈特。医生。法国人。哪个是他?”
这个是他,这个无可奈何、口齿不清地咕噜着胡言乱语的老人,给指出来了。
“很显然,这位大夫公民头脑不大健全吧?这种革命高烧太厉害,他受不了啦。”
他太受不了啦。
“哈哈!这种病让很多人受罪呢。露茜。他女儿。法国人。哪个是她?”
“这个是她。”
“这显然就是她。露茜,埃弗瑞蒙德的妻子,是吗?”
“是。”
“哈哈!埃弗瑞蒙德另有约会。露茜,她的孩子,英国人。这是她吗?”
“是的,这正是她。”
“亲我吧,埃弗瑞蒙德的孩子。呶,你已经亲了一个地道的共和派啦;这对你们家族可是件新鲜事儿;记住这个!西德尼·卡屯。律师。英国人。哪个是他?”
他躺在这儿,在马车的这个角落里。他也给指出来了。
“显然,这个英国律师昏过去了?”
但愿他呼吸到比较新鲜的空气就能缓过来。听说他健康欠佳,因为和他那个为共和国所弃绝的朋友告别,又过于悲痛。
“就因为这些吗?那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很多人都为共和国所弃绝,必须在小窗口(1)那儿往外瞧。加维斯·劳瑞。银行行员。英国人。哪个是他?”
“我就是他。当然,最后一个。”
就是这位加维斯·劳瑞回答了刚才提出的所有问题。就是这位加维斯·劳瑞,早就下了车,站在那儿,用手扶着马车门,回答这一伙长官的问题。他们悠然自得地围着马车转,又悠然自得地跨上车厢,看看车棚顶上简单的行李;那些乡下人闲待在马车四周,挤近马车门口,贪婪地往里面看;一个小孩,由他母亲抱着,朝马车伸出小胳臂,好去摸摸这个已经到吉洛汀那儿去了的贵族的妻子。
“看看你们的证件,加维斯·劳瑞,字都签好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往前走吧,我的驿车车夫们!一路顺风!”
“我向你们致敬,公民们。——这第一道险关通过了!”
又是加维斯·劳瑞说了这几句话,同时仰天握紧了十指。马车里有恐怖的气氛,有哭泣的声音,还有那失去知觉的旅客沉重的呼吸声。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能不能叫他们走快点儿?”露茜紧紧靠着那老人问。
“那就像是逃跑了,我的宝贝。我不能催他们催得太紧;那会引起怀疑的。”
“看看后边,看看后边,看看是不是有人追我们?”
“路上空空荡荡,我最亲爱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追我们。”
三三两两的房舍在我们身边闪过去了,还有孤零零的几座农场,损毁了的建筑物,染坊,鞣皮作坊之类,开阔的乡村,树叶秃裸的林荫道。在我们下边是凹凸不平的硬石板路,两边是深深的烂泥坑。有时候我们冲进路边的泥泞,以躲开使我们颠簸摇摆的石头;有时候我们陷进车沟里,动弹不得。那时候我们是那么急不可耐,痛苦难忍,我们惊恐万状,匆匆忙忙,一心只想跳出去逃跑——躲藏——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停下来。
走过开阔的田野,又经过损毁的建筑物,孤零零的农场,染坊,鞣皮作坊之类地方,三三两两的农舍,树叶秃裸的林荫道。这些人是不是骗了我们,又从另一条路把我们送回去?这不是第二次又走过同一个地方吗?感谢上天,不是的。一个村子。看看后边,看看后边,看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们。嘘!到驿馆了。
从容不迫地,我们的那四匹马给卸下来了;从容不迫地,这辆卸了马的马车停在小街上,全然没有半点会再启程的样子;从容不迫地,新换的马匹从远处走进视线可及的地方,一匹跟着一匹;从容不迫地,新的驿车车夫咂着、编着鞭梢跟来了;从容不迫地,刚才的那些车夫数着他们的钱,加来加去,算错了数,结果很不满意。整个这段时间,我们每个人心事重重的心都怦怦直跳,那频率远远超过最快的马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疾驰的脚步。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终于,新换的车夫坐上了他们的座位,原来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村庄,上了山,又下了山,直上了低湿地。突然,车夫们打着慷慨激昂的手势交谈起来,把马勒住,马几乎完全靠后腿直立起来。有人追我们来了吗?
“嘿!坐车的,那你们说吧!”
“是怎么回事?”劳瑞先生从窗口往外问道。
“他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刚才那一站,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个上了吉洛汀?”
“五十二个。”
“我说的是吧!了不起的数目!我的这位公民同胞硬要说是四十二个;还有十个脑袋得再加上去呢。吉洛汀干得漂亮。我爱它。驾,沃!”
夜越来越深沉了。他动得多一点儿了;他渐渐苏醒过来,说的话也可以听懂了;他以为他们(2)还在一起;他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他手里拿着什么。噢,怜悯我们吧,仁爱的上苍,保佑我们吧!看看外边,看看外边,看是不是有人追我们。
>
>
风正从我们后面扫过来,云正从我们后面飞过来,月亮正从我们后面冲过来,这整个狂野的黑夜在追我们;不过到此为止,还没有别的什么在追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