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摔罐成亲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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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 viaria(47),我们的诗人终于猛然站住了,首先是由于喘不过气来,其次是因为心中忽然念头一闪,想到了一个两难问题:他一只手捂着额头,自言自语:“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我觉得您这样瞎跑未免没脑子!小鬼们怕您,比您怕他们还厉害哩。我告诉您,我觉得,刚才您往北边跑,您一定听见了他们往南边逃。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们逃掉了,那么草垫子就一定被他们一害怕扔下了,那正好可以做殷勤接待您的床铺,也就是您从早上找到现在的那个玩艺儿,您为尊奉圣处女,给她编了一出圣迹剧,演得那么成功,好不热闹,是她显圣送草垫子来奖赏您的;或者是孩子们没有逃跑,这样的话,他们一定把草垫子点着了,那不就是一堆好火,正是您为受用受用、烤干身子、暖和暖和所需要的。好火也罢,好床也罢,草垫子反正是上天赐与的。莫贡塞伊街角的慈悲圣母马利亚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打发欧斯塔希·穆朋死掉的。您这样撒腿就跑,就跟皮卡迪人见着法兰西人就赶紧逃命似的,却把您在前面要找的扔在后面,您这不是大傻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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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向后转去,摸索着方向,鼻子向前伸,耳朵竖起来,竭力寻找赐福的草垫子。可是白费了劲,只见房屋交错,大街小巷盘结,他不断迟疑,拿不定主意,在这黑暗胡同纠结纷乱之中进退不得,踟蹰不前,即使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宫也不过如此。终于,他失去了耐心,庄严地喊叫:“该死的街道交叉!是魔鬼按照自己的脚爪的模样造出来的!”

aris stella!(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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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句祈祷文是对圣母还是对草垫子念叨的,我们没法知道。

这条狭长胡同是顺坡而下的。没有铺石子,越走越泥泞、倾斜,进去没走几步,他就发现有个很古怪的现象:这条小巷并不是渺无人影的。一路过去,间隔着,有些难以言状的模糊不清、奇形怪状的东西匍匐着,一个个都在爬向街尽头摇曳着的那点亮光,就像笨重的昆虫夜里从一根草茎到一根草茎向牧童的篝火爬去。

ancia!(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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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古瓦说:“鬼把你抓了去!把我也抓了去,要是我懂得你说的是什么!”

他径自前行。

他又赶上了一堆这类爬行物,向其中一个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又缺胳臂又缺腿的残废。此人的拐杖和木头腿各种装置极为复杂,支撑着他,好似盖房子的脚手架自己在挪动。格兰古瓦满脑子都是庄严的古典譬喻,于是心里就把它比作火神的大鼎镬的化身。

prar un pedaso de pan!(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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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古瓦说:“看来,这一个也会说话,可是,这种语言是在不文明,他自己要是懂得,可真比我走运!”

忽然灵机一动,他一拍额头:“哈,他们今天上午说的‘爱斯美腊达’是个什么意思?”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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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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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转过身去,继续赶路,但是,瞎子与他同时加快步伐,而瘫子,还有没腿人,也急急忙忙赶上来,钵子和拐棍在地面上碰得直响。他们三个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身后,磕磕碰碰地开始向他歌唱:

!”瞎子唱道。

ancia!”没腿人唱道。

“Un pedaso de pan!”跛子(54)接过乐句,反复唱道。

格兰古瓦堵住耳朵。“啊,巴别塔(55)呀!”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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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了起来,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没腿人也跑。

接着,他越往街道深处跑,没腿人、瞎子、跛子越来越多了,还有缺胳臂的、独眼的、浑身是疮的大麻风,有的从房子里面出来,有的从附近小街上出来,有的从地窖气窗里出来,吼叫着,嗥叫着,吠叫着,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冲向灯光,在泥泞中翻滚,就像雨后的蜒蚰。

格兰古瓦始终被那三个人追赶着,简直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吓昏了头,在其他那些人中间乱窜,绕过跛子,跨过没腿人,在这密密麻麻的畸形人堆里踬跌,就像那个英国船长陷入了一大群螃蟹中间。

他忽然想到不如向后转跑,然而太晚了。这一大群已经封锁住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紧揪住他不放。他只好前进,受到这不可抵挡的浪潮冲击,也为恐惧所驱使,也因为头晕目眩,只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终于,他到达了街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广阔的空地,有许多灯光在混浊的夜雾中星星点点闪烁。格兰古瓦冲过去,指望仗着腿快,甩脱紧紧跟着他的三个残废的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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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时,无腿人已经站得挺直,把他的沉重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的头上,而瞎子瞪着两只火花闪亮的眼睛直视着他。

“我这是在哪儿?”吓傻了的诗人说。

“在奇迹宫廷,”第四个幽灵走上前来说。

“凭我的灵魂发誓,”格兰古瓦说,“我当真看见了瞎子能看、跛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哪里(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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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答以阴森森的哈哈大笑。

可怜的诗人举目四望,当真是在可怕的奇迹宫廷:从来没有一个好人在这般时分进去过。这神奇的圈子,小堡的军官和府尹衙门的什长胆敢进去,无不化为飞灰;这盗贼的渊薮,是巴黎脸上的脓疮;这阴沟,污水每天早晨流出,每天夜里流回去,沉滞着罪恶、乞讨、流浪,沉滞着各国首都大街小巷满溢横流的丑恶;这阴风习习的巢穴,社会秩序的一切寄生虫每晚满载赃物而归;这撒谎作伪的医院,吉卜赛人,抛却黑袍的修士,失足的学生,一切民族——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的坏蛋,一切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偶像崇拜者——的渣滓,白天敷上假做的伤口去要饭,夜里摇身一变而为土匪;总之,这广阔的化装室,今日巴黎大街小巷演出的偷盗、卖淫、谋杀的那些永恒的喜剧,它的一切演员早在中古时代就在这里上装卸装。

这是一个广阔的广场,形状不规则,地面敷设拙劣,跟当时巴黎的一切广场一样。点点火光散布,围着火光麇集着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人。这一切来回飘荡,又吼又叫。只听得尖锐的笑声、小孩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众人的手和头衬托在火焰背景上,显出无数希奇古怪的剪影晃动。在那火光跳动的地面上,掩映着难以言状的飘忽的巨大黑影,不时有一条狗跑过去:它,像一个人;又有一个人过去:他倒像一条狗。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在这里,犹如在修罗场(58),都似乎已经泯灭。男人、女人、牲畜、年龄、性别、健康、疾病,一切都似乎为这群人所共有;一切掺杂、混合、重叠,合为一体;在这里人人皆为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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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闪烁着的微弱火光,格兰古瓦强压心中的惶惑,辨认出广场周围是好些破旧丑陋的房屋,门脸儿一个个都有一两个透亮的窗窟窿,虫蛀了似的,破了相,扭歪了,戳破了。在他看来,这些房屋在阴影中就像是巨大的老太婆脑袋,排成一圈,怪异而乖戾,眨着眼睛在注视群魔乱舞的场面。

这仿佛是一个新世界,前所不知,闻所未闻,奇形怪状,爬行动物似的蚁集着,光怪陆离。

格兰古瓦越来越心惊胆战。三个乞丐抓住他,好像是三把钳子。一大堆其他面孔围着他咆哮,震聋了他的耳朵。倒霉的格兰古瓦竭力抖擞精神,努力回想今天是不是星期六(59)。但是,白费了劲,他的记忆和思想的线索已经断了;他什么也不敢相信,在所见和所感之间飘忽,他向自己不断提出这样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如果我存在,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存在;如果这一切存在,那么我是不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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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在周围轰轰喧嚷嘈杂之中清晰地响起了一声叫喊:“把他带到王上那里去,带到王上那里去!”

格兰古瓦心里嘀咕:“圣母呀!这里的王上,那一定是一只公山羊(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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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不断地叫嚷:“带去见王上!带去见王上!”

他们都来拖他,争先恐后都要抓住他。但是,那三个乞丐就是不松手,硬把他夺去,吼叫道:“他是我们的!”

这么一争夺,诗人的那件病入膏肓的外衣也就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