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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建筑物,落成之后,大抵地面和地下各占一半。除非像圣母院这样是建造在桩子上的,其他宫殿、堡垒、教堂都有双重基础。各主教堂里,可以说还有一座主教堂是在地下,低矮、阴暗、神秘、盲目、喑哑,就在那通明透亮、昼夜响彻管风琴和钟声的地上中堂的底下;有时候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里则是一座监狱,有时候是一座墓穴,有时候两者兼而有之。这两类坚固而拙劣的建筑,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是如何形成和“气息奄奄”的。它们不仅有其基础,还可以说有其根,蔓延于地下而构成室或廊或梯,情形和地面建筑是一样的。这样,教堂、宫殿、堡垒,都半截埋入土地内。一座建筑物的地窖就是另一座建筑物,你走下去而不是走上去,地下各层在地上各层的下面向下伸展,宛如森林和山峰倒映在山林边上的湖泊镜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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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安东尼堡垒(17)、巴黎司法宫和卢浮宫,地下建筑是监狱。这些监狱的各层越往下去,越狭窄也越阴暗。这是一个个愈下行愈恐怖的区域。但丁用以描绘地狱的借鉴莫过于此。漏斗状排列的这些牢房的最下端,通常是盆底状的一个低凹地穴,其中,但丁放上撒旦,社会放上死囚。任何可怜的人一旦埋葬在这里,就永远告别了天日、空气、生活,ogni speranza(18)。他出去只是走向绞刑架或柴堆。有时他就在里面腐烂。人间司法称之为“被遗忘”。死囚感觉到:在人类和他之间沉重地压在他头上的是一大堆石头和狱卒,整个的牢狱、庞然大物的堡垒无非是一把复杂的巨锁,把他禁锢,隔绝于活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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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盆底,在圣路易挖掘的这样的地牢(19),在小塔的inpace(20),大概是怕她越狱,囚禁了被判处绞刑的爱斯美腊达,司法宫这庞然大物重压在她头顶上。这可怜的苍蝇其实拱不动它任何一小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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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和人类社会固然同等不公道,粉碎这样脆弱的一个生灵,又何需乎如此大加挞伐,加诸种种不幸,施予诸般酷刑!
她在那里,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锢。谁要是曾经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舞蹈,如今见她这种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她折成两段,为枷锁所压碎,蹲在一点点稻草上,身边只有一个水罐和一块面包,而牢房渗出的水在她身下汇成水凼;她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她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孚比斯,阳光,中午,户外生活,巴黎的大街小巷,在掌声中跳舞,向那军官款款细语诉说爱情,然后是教士,老婆子,匕首,血,酷刑,绞刑架,一一掠过她的心头,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着的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渺的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苦命姑娘坠落的沉渊里再也不能听见。
自从来到这里,她一直非睡非醒。在这场灾难中,在这间牢房里,她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如再也不能区分昼与夜。这一切都混杂、破碎、漂浮、混乱地扩散在她心里。她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她只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像她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
肢体发僵,冻得冰凉,变成了化石,她简直注意不到,有两三次,有块盖板在她头顶上什么地方发出响声,打开了,勉强透进来一点点光亮。一只手从那里向她扔下一小块黑面包。她与人类尚存的唯一联系尽在这里了:只是狱卒每隔一定的时间来看看。
唯一还能机械地吸引她的听觉的,只是她头顶上水气穿透长满青苔的石头穹隆,水滴以均匀的间距滴落下来。她形同痴呆,倾听着这滴水落入她身边水凼中发出的声响。
这滴水落入这个水凼,这就是她周围唯一的动静,唯一标志出时间的时计,地面上一切声响中唯一达到她耳际的声响。
此外,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黑黝黝的垃圾污泥塘里,随处有个什么冰凉的东西爬到她的脚上或手臂上,吓得她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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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她试图计算水滴为她数出的时间,但是,不一会儿,她那病弱的脑子自行中断了这样悲惨的工作,她又陷入愚钝之中。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子夜和中午在这座坟墓里都是一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响声,比平常狱子给她送面包和水罐来的声音大。她抬头一看,看见一道微红的光线穿过密室穹隆上那道门,或者说,那块盖板的缝隙。
同时,沉重的铁板轧轧响,盖板生锈的铰链咯咯响,转动起来,她看见一盏灯笼,一只手,两个人身体的下半截。门太矮了,看不见他们的脑袋。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好闭上双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门已经关上,灯放在阶梯的一级上,只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一件黑袍遮至他的脚面,黑风帽遮住他的脸。看不见他是什么模样,脸和手都看不见。这是长长一大块黑色裹尸布在那里立着,裹尸布下面可以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瞪着眼睛对这个幽灵看了几分钟。这中间,两人都不说话。简直是两尊石像对峙。地穴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活着:灯捻由于空气潮湿而劈劈啪啪响;洞顶滴下的水滴,以单调的丁东声,伴奏着灯捻的不规则劈啪声,水滴也使灯光抖动,反照在油污的水凼里,形成一个个同心圆。
终于,女囚打破沉寂。
“您是谁?”
“教士。”
这个回答、口音、嗓音,她听了直是哆嗦。
教士以沉浊的声音又说:
“您准备好了?”
“什么?”
“去死。”
“啊!马上?”她说。
“明天。”
她原来已经高兴得把头扬起来,这下子又低垂到胸前。
她喃喃自语:“还早着哩!何不就今天呢?”
“这么说,您很不幸?”沉默了一会,教士说。
“我很冷,”她回答。
她两手握住两脚,——这是发冷的不幸者惯有的动作,我们已经看见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做过这个动作。同时,她的牙齿直打战。
教士似乎在从风帽底下用目光扫视四周。
“没有光!没有火!泡在水里!可怕!”
“是的,”她回答,惶惶不安——这是灾祸给予她的习惯。她说:“白昼是属于一切人的,为什么只给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了一会,说道:“您知道您是为了什么搞到这里来的吗?”
“我想我原来是知道的,”她说,瘦削的手指摸摸眉头,仿佛是帮助自己回忆:“可是我现在不知道了。”
忽地她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还有小动物在我浑身上下爬。”
“好,跟我走!”
说着,教士拽住她的胳臂。不幸的姑娘本来连心肝五脏都冻成了冰,可是这只手给她的感觉却还要冰凉。
她低声自语:“啊!这是死神的寒冷彻骨的手。”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教士掀起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期以来一直追逼着她的那张阴险的脸,是在法路岱店里她看见出现在她所爱的孚比斯头上的那恶魔的头,是她最后看见在一把匕首旁边闪烁的眼睛。
这个魔影一向是她命中的克星,这样迫害着她,灾祸接踵而至,使她经受酷刑。她一看见,顿时从麻木状态惊醒。她仿佛觉得厚厚掩盖了她的记忆的那重帷幕撕碎了。她那阴森悲惨的遭遇的一切细节,从法路岱店里黑夜的一幕直至她在小塔刑庭被判处死刑,猛然一下子出现在她的眼前,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是清清楚楚,一无遮掩,确确实实,剧烈悸动,令人恐怖。这些回忆原已几乎遗忘,差不多已被过度的痛苦淹没,她眼前现在出现的这个阴沉形象使它们忽然复活了,仿佛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字迹用火一烤就忽然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她觉得,她心上的一切创伤又裂开了,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