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尔布隆神学校的陈设和规矩,外表看来,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相反,除了从过去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拉丁文名称以外,近来还贴上了一些古典的标签。分配给学生们的房间名称是: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而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叫日耳曼。这几乎是暗示,人们有理由要尽可能地使当前的日耳曼现实变为古希腊罗马的幻境。然而这些也仅仅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用希伯来文名字可能更为恰当。因此也出现了有趣的偶然性:住在雅典室的并不是胸襟开阔、能说会道的人,相反,正好是一些非常没趣的人;在斯巴达室里不是住着勇士和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贪玩放荡的学生。汉斯和其他九个同学一道被分在希腊室。
当他第一天晚上和九个同学一起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的寝室,躺上他那张狭窄的学生床铺时,他心里还是有很异样的感觉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孩子们就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到十点一刻由舍监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铺之间有一只放衣服的小椅子,柱子上拴着那根用来拽着敲打晨钟的绳子。有两三个男孩原是相识的,他们胆怯地轻声交谈了几句,过一会儿就不作声了。其余的都互不相识,一个个心情有点沉重,死一般寂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也有人一边睡着一边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被子窸窣作响;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也不动。汉斯很久不能入睡。他听着睡在他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听到从隔开一张床上传来一种少有的令人害怕的响声;那里有个人躺着,用被子蒙着头在哭,那轻轻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自己并没有害思乡病,然而他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房间,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此外,想到那些茫然不知的新事物和那许多同学,也感到有点不寒而栗。还不到午夜,寝室里就再也没有醒着的人了。那些睡着的孩子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那里,面颊贴在条纹枕头上,脸上的表情有的悲伤、有的倔强、有的快活、有的胆怯,都同样陷入甜美、深沉的休憩与忘却之中去了。古老的尖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垛和尖拱形长廊的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映照着壁架和门槛,泻在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门洞上,淡黄色光线在回廊喷泉的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淡黄色月光穿过三扇窗户射进希腊室的卧室,形成几条光带、几个光斑,它们和梦境一起,给酣睡中的孩子做伴,就像从前对待修士们一样和睦。
第二天,在礼拜堂里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教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儿,校长致词,学生们沉思地蜷缩在椅子上,不时回过头去向远远坐在后面的父母瞟上一眼。母亲们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望着她们的孩子。父亲们直挺挺地坐着,恭听校长致词,神态严肃坚决。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崇高的感情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出卖自己的儿子。典礼的最后一项是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被点名叫到前面去,同校长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接受,并承担了义务。从此,只要他好自为之,直到他生命结束,都可以由国家来照顾供养。至于获得这种待遇并非完全不花代价,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对他们来说,同父母告别的时刻要严重得多,动人得多。家长中有一部分人步行,有一部分人乘邮车,也有一部分人搭乘在匆忙中所能找到的各种各样交通工具,他们在留下来的孩子眼前消失。手帕还久久地在九月的和风里飘拂,上路的人们终于隐没在树林中了。孩子们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修道院里面。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舍监说道。
现在大家开始相互见面,相互介绍了,首先是同房间的同学。墨水瓶灌满墨水,灯里灌满油,书籍和练习簿放放好,大家设法熟悉一下新环境。在这同时,大家好奇地相互观望,开始交谈,互相询问家乡地点,以及来这里以前所在的学校,还回顾那次共同感到汗流浃背的邦试。一张张书桌形成了一个个交谈的小组,到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室同学们之间都已经比海船上旅客在航行结束时还要熟悉得多。
和汉斯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中,有四个是比较突出的,其余的多少属于中上一类。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他是斯图加特一位教授的儿子,很有禀赋,安详自信,品行端正。他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由于他做事踏实能干,为全室瞩目。
其次是卡尔·哈墨尔,是高山牧场的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上充满矛盾,又很少从他那外表上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一旦摆脱出来,他就变得热情、爽快、无所顾忌。但这种情况从来不能维持多久,他就又自行收敛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呢,还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
一个虽然不太复杂、但很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赫尔曼·海尔纳,他是一个优裕家庭出身的黑森林人。第一天大家就已经知道他是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大家传说,他邦试作文就是用六脚韵诗撰写的。他话说得多而生动,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好像把自己的气质都暴露在表面上,这种气质主要是一种由年轻人感伤和轻率组合一起的不成熟的混合物。可是他身上也具有更深刻的东西,那是别人不大能看到的。他的身心发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并且已经在开始尝试着走自己的道路了。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希腊室里最特别的同学却是艾弥尔·路丘斯,他是个不露声色的、头发淡黄的男孩,坚韧勤奋,干巴巴的像个老农民。虽然体形和面貌并不成熟,他给人的印象却不像个孩子,相反地处处显出成年人的模样,好像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就在第一天,大家都感到无事可做,彼此聊天,设法适应环境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看语法,用大拇指塞住耳朵,自顾自学习,好像要把失去的年月追回来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逐渐对这个不声不响的怪物有所了解,发现他是个非常巧妙的吝啬鬼、利己主义者,正是在这些毛病上他表现出登峰造极的能力,博得别人某种敬佩或者至少是容忍。他有一套诡计多端的节约和获利办法,一个个巧妙手法只是慢慢地才施展出来,使人惊叹不已。先从清早起身说起,路丘斯不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进盥洗室,目的是使用别人的毛巾,可能的话也使用别人的肥皂,而把自己的节省下来。这样一来,他总能使他的毛巾维持两个或更多个星期。但是所有的毛巾都是一个星期要换一次新的,而每个星期一上午总舍监要来进行检查,因此路丘斯也在每星期一清早把一条新毛巾挂在他的编号钩子上,但是到午休时就又取了下来,把它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放回箱里,重新把那条小心使用的旧毛巾挂上去。他的肥皂很硬,不大擦得下来,这样就能用上几个月。可是艾弥尔·路丘斯并不因此蓬头垢面,而看上去总是整整洁洁,他仔细地梳着和分着那头稀薄的黄发,穿用内衣和服装也十分爱惜。
谈完盥洗室转过来谈早餐。早餐有一杯咖啡、一方块白糖和一只小面包。大部分人觉得这顿饭并不丰富,因为年轻人睡了八小时以后,早上通常是很饿的。路丘斯却心满意足,把每天的一方块糖从嘴上省下来,他总能找到一位主顾,拿两方块糖换一芬尼钱,或是二十五块换一本练习簿。至于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然而他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而是优裕环境出身。一般来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很少懂得精打细算,实行节约,相反,总是有多少花多少,不知道积存的。
路丘斯的一套手法不仅施展在占有物质和可以捉摸的财物上,而且也企图在可能情况下扩展到精神领域中去。在这一点上他很聪明,从不会忘记,一切精神财富只有相对价值,因此他只在那些在将来的考试中能获得成果的学科上真正下工夫,而对其余的功课则马马虎虎,只求得个中等成绩便已满足。他学些什么,花多大劲,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衡量,他宁愿只学个一知半解而考个第一名,而不愿学到了双倍知识却只获得第二名。因此,在晚上,当同学们都在从事各式各样的消遣,做游戏、看小说时,却可以看到他在安安静静地坐着用功。别人的喧闹声对他一点妨碍也没有,他有时甚至还投去毫无怨言、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假如别人也都在用功,那他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