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尼夫人,米肖夫人的童年朋友,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和米肖夫人一同上教堂。她在枪声响时昏了过去;醒过来以后想到头一件事是急忙去照料米肖夫人;她发现米肖夫人周身冰凉;在给她解开衣裳的时候,血喷出来的力量是那么猛,一下子喷了她一身。
“一个月以前,”马里尼夫人说,“我接到贝尔德先生的一封信;他知道我像许多人一样关心他,请求我为他进行一些活动。他抱怨厄运一直追着他不放,在信的结尾有几句难以理解的话,仿佛是说要杀人和自杀。我一有机会就把这封信给米肖夫人看,她对我说她确信贝尔德先生指的是她。米肖夫人告诉我,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这个年轻人的恫吓对象。
“四五天以后,贝尔德先生上我家来,告诉我他要上里昂去,我问他是不是有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不,’他回答,‘我上那里去买手枪,先打死米肖夫人,然后我再自杀。上个星期日,圣体瞻礼的那一天,我已经打算用我磨快的刀子杀死她;不过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这段可怕的话把我吓坏了。‘怎么,谋杀她!’我叫了起来。‘是的,’他说,‘她只给我带来伤害。’‘可是,贝尔德先生,您不应该像您似乎已经决定的那样造成两个不幸,而只应该造成一个不幸,就是您一个人自杀。’”
检察长先生:“这个建议不好。”
马里尼夫人:“我当时心情十分乱,先生,很明显地显露出了疲乏;因为贝尔德先生在离开我的时候,对他来向我吐露这样的秘密说了一些抱歉话,他要我别告诉米肖夫人;但是我尽快通知了她。”
贝尔德承认所有这些事实,还补充说,他之所以没有在圣体瞻礼那一天实现他已经想好的计划,是因为在此期间他听说别人在关心他的事。
检察长先生(用坚定有力的口气):“这个解释成为控告您的确凿证据。这么说,所有您那些恫吓的目的是为的一个职位;您是要用手枪和匕首要求得到一个职位!您让米肖夫人在圣体瞻礼以后活下去,仅仅是因为有人给了您能够得到一个职位的希望!这种行为是一种卑劣的暴行。”
听取证人陈述结束,在暂时休庭后重新开庭进行辩论。
检察长发言坚持提出控告。具体事实已经招认;至于支配罪行的、自由的和经过考虑的意志,发言人根据贝尔德在布朗格教堂里表现出的沉着冷静和镇定的耐心加以确定。预谋在他看来可以用事先的恫吓、被告向马里尼夫人说的秘密话、谋杀的准备工作来证明。贝尔德的那些辩解,他都依次地加以驳斥。“在普通的审判者面前,”这位司法官说,“我们有幸地坚持只有法律承认的事实才能容许作为辩解的理由;各位陪审官先生,在你们面前,我们应该使用另外一种说法。使你们确信的理由只应该对天主负责;你们得决定被告是否有罪;这句话像适用于具体事实一样,也适用于品德;我们因此不得不跟可能在你们的眼里改变行为的道德性的那一切作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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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答辩了。贝尔德站起来,读了一份很长的书面陈述,文笔优美而又朴素,有些情节讲得非常详细,他以自己处境的危险来为自己辩护,他把米肖夫人描绘成勾引他这个年轻人堕落的女人,他叙述她用怎样一系列的抚爱和暗示,毁掉了他的清白;为了达到让他懂得的目的,使用各种办法来指点他这个长久以来一直是盲目的、一无所知的天真的人。这陈述使关心贝尔德的人们感到难受,他冷静地宣读着,从这陈述得到的结果是证明了,如果应该承认爱情的嫉妒是罪行的推动原因之一,那么在被告的心里还存在着第二个同样有力的动机:受了挫折的充满野心和自私自利的自尊心。这个年轻人天生具有身体上的优点和过人的才智,受到周围的人过分的恭维,甚至被自己的成功引入歧途,他在想象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前程,尤其是他认为这个前程要全靠自己的才华得来,所以更加显得光荣了。布朗格的马掌匠的儿子,为自己的未来制造出了一个也许是无限远大的前景。而现在,由于同一个原因,他的希望突然成了泡影。一下子他什么都失去了,羞辱性的拒绝在到处代替了亲切接待和帮助。于是他对生活感到了厌倦,他在绝望中决定自杀,同时还要让最先把他投入不幸境地的那个女人跟他同归于尽。像这样的命运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关切。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他的辩护人马索内律师说;“清白无辜曾经存在于贝尔德的心里;他的才华超过他的那些对手;从学校里也许出现了一个伟大的公民;而现在你们看见他在你们面前几乎跟毁灭了一样……他对社会来说好像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够顺从他的愿望,也许我就不会来为他辩护。生活决不是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荣誉的生活对他说来还有什么重要呢?生命……他已经失去了一半;一颗致命的铅弹在那儿,它等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贝尔德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你们判刑只不过是从旁协助他为了使自己摆脱一个不能忍受的生活所做出的徒然的努力。但是,不,贝尔德,我应该为您辩护,您求死的愿望在世人的眼里证明您还值得活下去;在上天的眼里证明您还没有做好去死的准备。
“这个案子,各位陪审官先生,是刑事法庭史中的一件罕见的诉讼案件;一个只可能由良心、人道和同情心来审判的行为,不应该根据法律的冷酷条文,凡是犯杀人罪者必处死刑,来衡量它。我要证明是爱情在杀人;爱情常常是疯狂的,被告当他同时变成自杀者和杀人者时,他的意志已经失去了支配力。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公开一些对我的职责说来是困难的,对你们的职业说来,各位陪审官先生,也是困难的详细情节;但是必须让你们知道把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冲进深渊的狂风暴雨和急流是怎样形成的。既然毫无必要地,为了观众的无益的娱乐,天天有一些甚至是乱伦的爱情使我们的悲剧的舞台充满了恐怖,为什么我们出于辩护的需要不可以向审判官们描述一些爱情的情景呢?难道因为会激起人们无聊的好奇心,即使能把人从断头台上救下来,也禁止这么做吗?”
精明能干的辩护人指出贝尔德是受致命的热情所控制;他经历了这热情的各个阶段,一直到了受尽嫉妒的狂热的折磨时,他来到这位天主的庙堂里找他的受害者,并且杀死她,正是她在这位天主的像前发誓永远不违背誓言时,曾经亲自挑选这位天主做为审判者和证人。
马索内律师接着坚持这个主张:杀人是在没有真正的意志的情况下犯下的。“有两种疯狂,”他说;“器官永远破坏了的人的疯狂,器官只是突然间被强烈的热情搞乱的人的疯狂。这两种疯狂只是时间长短上不同。不论是得了这种疯狂还是那种疯狂的人,立法者都决不能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他们就像走在陌生道路上的人,没有引路人,迷了路,他们造成的不幸是意外事故,而不是罪行……不幸的贝尔德是由于爱情造成的不可抗拒地失去理智的一个悲惨例子。啊!各位陪审官先生,如果我在此时此刻向来到这个法庭上悲叹她们如此善于激起的热情所造成的不幸的、富于同情心的妇女发问,如果我向她们的感情发出呼吁,毫无疑问,她们会把她们的声音和我们的声音联合在一起,要求你们尊重这种意见:爱情证明世人的法律不能定罪。”
检察长即席慷慨激昂地进行反驳,他的发言很值得注意。他把案子的各个部分重新交待了一遍。“贝尔德,”他说,“刚刚向我揭示了他的灵魂有多么卑劣;不,当他给米肖夫人致命的一枪时,他没有感到爱情。我们不要亵渎一种可能是正派的热情的名义。一个诽谤自己声称爱着的对象的人,他感觉到爱情吗?一个心术卑劣凶狠的人,在一对非常和睦的夫妻间挑起不和,在被他可耻地侮辱了的丈夫心灵里引起绝望,从在他的伤口里搅动匕首尝到恶毒的快乐;一个人在自己的笨拙的辩护方式中,竟敢公开地说出一连串的极其丑恶的话侮辱他的女恩人,他会感觉到爱情吗?
“贝尔德,在这最后时刻,在他有可能被移送到他不久前敢于引用的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时,贝尔德,他用最鄙劣的诽谤,用完全虛构的指责来为自己辩护。各位陪审官先生,你们的理智已经对你们说,米肖夫人依然是纯洁的;你们的理智尤其是拒绝相信,通奸热情的狂热会盲目到请天主做犯罪誓言的证人,让曾经使婚姻永远圣洁的神像来做证。但是,贝尔德企图带着一个曾经给过他无数纯洁的关怀照顾的女人,一个他爱过,他说他也被她爱过的女人的名誉,跟他一起毁灭。他企图把耻辱和绝望留给一对夫妇,他们唯一的错误是他们的善行找错了对象;但是他企图泼向一个可敬的家庭的耻辱,反而整个儿落到他的头上,把他压垮。
“让我们再往前走,各位陪审官先生,让我探查一下这个邪恶的灵魂的深处,我们将发现什么呢?一个看到米肖夫人待雅坎比待自己好的、心怀嫉妒的人的落空了的野心和受伤害的自尊心。如果他是受到由爱情产生的嫉妒的折磨,为什么他不选择他的情敌做为他狠狠报复打击的对象呢?但是,不,他只找上米肖夫人一个人,他向她索取性命或者是一个职位!他这是用刀抵在胸口上要求给他帮忙!贝尔德,他的野心勃勃的梦想破灭了,为时太晚地相信自己不能达到他的自尊心为自己提出的目标,绝望的贝尔德想去死,但是在临死时他的疯狂还想拖着一个受害者跟他一起进入他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在马索内律师的答辩和庭长的总结以后,陪审官进行审议。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出现,从他们脸上显露出来的阴沉的神色,人们预测是判处死刑。贝尔德被认为犯了有预谋的故意杀人罪。被告被带进来,法庭宣布这不幸的判决,他听了没有显出丝毫的情绪激动。
第三天,贝尔德让人请刑事法庭庭长到他的囚室里来,说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他。在那儿他交给庭长一份亲笔写的声明,在声明里他为他在辩论中为自己辩护所采取的诽谤方式感到遗憾。他宣称折磨着他的嫉妒促使他设想米肖夫人是有罪的;他最后请求她原谅一个被她从来不曾共有过的一种热情和一些感情引入歧途的年轻人。他还补充说:“我说出来并不是希望减刑。”
事实上他当时还没有对他的判决提出上诉,但是从那时起他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诉,并且向国王提出特赦的申请。他说他要求活下去仅仅是为了不要让自己死在断头台上,使一个微贱的,但是正直的家庭蒙受耻辱。
死刑执行
贝尔德是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在格勒诺布尔的练兵场上被处死刑的。主要由各种年纪的妇女组成的为数众多的人群拥挤在他要经过的街道上。他的可鄙的辩护曾经使人们不再对他关切,在这最后时刻人们的关切又恢复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他逃脱在绝望中死去,仅仅是为了死在断头台上,人们不能够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杀人犯,一个歹徒;他宁可说是他的热情的受害者,是各种情况不幸的巧合把他拖向毁灭,他激起的宁可说是惊讶和同情,而不是恐惧。自从他判刑后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个想法:他请求特赦的结果一定是得到减刑,而由检察长请求的这个恩典一定会满足公众的期望。监狱改善协会的会员阿佩尔先生,不久前来参观格勒诺布尔的监狱,见到了贝尔德,答应对他关心。回到巴黎以后,阿佩尔先生进行了一些活动,却没有得到结果。他最近写了一封信给贝尔德,看来这封信一定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希望。因此前一天贝尔德对那些不停换班陪在他身边的、为监狱犯人服务的修女中的一个说:“我有预感,明天将是我最后的一天!”别人只能以沉默来回答他;因为特赦的请求已经遭到拒绝。所有圣事都慷既地给予他;他曾经请求过,因此平静地一一接受。神父的告诫曾一度使他流下了眼泪。
人们看见他在两个教士的照料下走出监狱,其中一个教士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向他出示一个十字架。他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胡子很长,神情憔悴,他上身俯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好像在低声背诵经文,但是他的嘴唇动得那么急促,让人看了会认为是谵妄的痉挛性的激动,而不是对宗教的虔诚。他就这样到了断头台的脚下。然而他在那儿仿佛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可怕的刑具,他朝两个向他履行悲惨的最后职责的教士转过身去,拥抱他们;然后他振作起来,坚定地独自走上去;刽子手在他之前已经上去。在断头台上他跪倒,好像在默思和祷告。一分钟以后他重新站起来,自己摆好了姿势……无比激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叫喊,表明一切已经结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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