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直的人 · 四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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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行一致

他的谈话和蔼可亲,令人愉快。他让那两个在他身边生活的老女人能理解他的话;他笑的时候,这是一个小学生的笑。

玛格鲁瓦尔太太宁愿管他叫“大人”。一天,他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到书柜找一本书。这本书放在上面的一格。由于主教身材矮小,他够不着。

“玛格鲁瓦尔太太,”他说,“给我端一把椅子来。本大人还够不到那块木板呢。”

他的一个远亲,德·洛伯爵夫人,很少放过一次机会,在他面前历数她的三个儿子的所谓“锦绣前程”。她有好几个十分年迈,行将就木的直系亲属,她的三个儿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小儿子要从一个姑婆那里继承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被指定为叔叔的公爵头衔的替代继承人;大儿子要继承祖父的贵族院议员称号。主教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倾听这个做母亲的天真无邪、可以原谅的炫耀。只是有一次,当德·洛夫人重新历数这些继承机会和“锦绣前程”时,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若有所思。她不耐烦地打住了话头:“我的天,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啊?”主教说:“我在想一句怪话,大概出自圣奥古斯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什么也继承不到的人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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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他收到当地一个贵族去世的讣告,上面除了罗列死者的头衔以外,还写满他所有亲戚的所有封建的和贵族的称号。“死人的脊背多么结实啊!”他高声说,“别人让他轻快地扛着多么了不得的称号重负啊!人也真会动脑子,居然这样利用坟墓来满足虚荣心!”

一有机会,他就说出一些温和的讽刺话,里面几乎总是包含着严肃的意思。在一次封斋期间,一个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来到迪涅,在大教堂讲道。他相当雄辩。讲道的题目是关于仁慈。他劝告有钱人救济穷人,以避免下地狱;他将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同时也为了上天堂,他把天堂描绘得美妙迷人。听众中有一个歇业的富商,放点高利贷,名叫热博朗先生。他生产粗呢、哔叽、卡迪斯粗斜纹呢和加斯盖呢,赚了五十万。热博朗平生没有布施过穷人。这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他每个礼拜天施舍一个苏给大教堂大门口的一些乞丐老婆婆。她们六个人平分这一个苏。一天,主教看见他做善事,微笑着对他的妹妹说:“瞧,热博朗先生出钱去买一个苏的天堂呢。”

当关系到做善事时,他不会灰心气馁,即使面对拒绝。这时他会找到一些令人思索的话来。一次,他在城中的一个大厅里为穷人募捐。德·尚泰西埃侯爵在场,他年迈、富有、悭吝,有本事将极端保王派和极端伏尔泰派集于一身。有过这样的多元合一。主教走到他身边,碰碰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该施舍点什么给我呀。”侯爵回过身来,生硬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自己的穷人。”主教说:“把他们施舍给我吧。”

一天,在大教堂里,他这样布道:

“亲爱的兄弟们,善良的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个农舍,它们只有三个开口,另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个农舍,它们只有两个开口,就是大门和一扇窗,最后还有三十四万六千个窝棚,它们只有一个开口,就是门。这是由于一件事的缘故,即要交所谓的门窗税。请你们替我将穷人家、老婆婆、小孩子塞到这些住人的地方去吧,你们就会看到产生各种热病和疾病!唉!天主给人以空气,法律却把空气卖给人。我并不是指责法律,但我感谢天主。在伊泽尔、勒瓦尔、两个阿尔卑斯省,即上下阿尔卑斯省,农民甚至没有独轮车,他们用背脊运肥料;他们没有蜡烛,他们点的是含树脂的树枝和浸在松脂里的寸绳,在多菲奈的全部山区都是这样。他们烤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烘烤用的是干牛粪。冬天,他们用斧头砸碎面包,在水里浸二十四小时才能吃。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在受苦受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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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e grase.”(“宰一头肥羊装满一桶肥奶酪。”)这讨老百姓喜欢,对他接近各色人等大有帮助。他来到茅屋,来到山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善于用最粗鄙的方言去解说最庄重的事。会说各种方言,他就能进入每个心灵。

再有,他对上层人士和老百姓一视同仁。

他不周详考虑环境形势,绝不匆忙去谴责。他说:“让我们看看产生错误的过程吧。”

他曾是个“回头浪子”,会笑吟吟地这样形容自己,他决不会板着脸,盛气凌人。他大声宣教,而且不像那些凶狠无情的正人君子那样剑眉倒竖,他的教义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向它屈服。

“人应该看住它,约束它,压制它,坚守到最后才服从它。这样服从,还会有过错;但这样犯下的过错是可以宽恕的。这是一种堕落,不过是双膝跌倒在地,可以在祈祷中自我完善。

“成为一个圣人是少有的;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是教规。会徘徊,支持不住,犯罪,但是要做正直的人。

“尽可能少犯罪,这是为人的准则。一点儿不犯罪,那是梦想做天使。凡人必然要犯罪。犯罪是一种万有引力。”

当他看到人人声色俱厉,勃然大怒时,他微笑着说:“噢!噢!看来,这是人人会犯的大罪。其实是惊惶失措的伪善匆匆忙忙在抗辩,想遮人耳目。”

他对妇女和穷人宽宏大量,因为人类社会的重负都压在他们身上。他常说:“妻子、孩子、仆人、弱者、穷人和无知的人所犯的错误,正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错误。”

他还说:“对那些无知的人,你们要竭尽所能教给他们尽量多的东西;社会不办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它制造了黑夜,要为此负责。人的心灵充满了黑暗,罪恶便要在里面萌生。有罪的不是那个犯罪的人,而是在心灵里制造黑暗的人。”

可以看出,他有一种奇特的和独有的判断事物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书中得来的。

一天,他在一个沙龙里听到有人讲述一件罪案,此案正在预审,快要判决了。一个生活悲惨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一个她给他生下的孩子的爱,一筹莫展,便制造假币。当时造假币要判处死刑。那个女人使用那个男人制造的第一枚假币,被抓了起来。虽然抓住了她,但却只有起诉她的证据。惟有她能告发她的情人,招认出来,便要他的命。她矢口否认。法庭追问下去。她坚持否认。检察长对此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欺骗说,她的情人变了心,他用巧妙拼凑书信片断的方法,终于说服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她有一个情敌,这个男人欺骗了她。于是,她因嫉妒而恼怒,揭发了她的情人,和盘托出,一一证实。那个男人完蛋了。不久就要和他的女同谋犯一起,在埃克斯受到判决。有人叙述了这件事,大家都很赞赏那个法官能干。他让嫉妒心起作用,使真相因愤怒而显现出来,使正义因报复而得到伸张。主教默默地听完这一切。案情讲完了,他问道: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哪儿受审?”

“在重罪法庭。”

他又说:“检察官先生又在哪儿受审?”

迪涅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男人因杀人被判处死刑。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他不是胸无点墨,不是完全无知无识,他曾在集市上卖艺,当过代笔人。全城都很关注这个案件。执法的前一天,监狱的神父生病了。必须有个教士在受刑人临终时帮助他。于是去找本堂神父。看来他拒绝了,他说:“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做这件苦差使,也不需要这个卖艺的人;我也生病了;再说我的位置不在那儿。”有人把这个答复传给主教听,他说:“本堂神父先生说得对。他的位置不在那儿,那是我的位置。”

他立即前往监狱,下到“卖艺人”的牢房里,呼唤囚犯的名字,捏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他在囚犯身边过了一天一夜,废寝忘食,为死囚的灵魂向天主祈祷,也请死囚为他自己的灵魂祈祷。他对死囚谈着最美好、也最普通的真理。他既是父亲,又是兄弟和朋友;身为主教仅仅是为了祝福。他什么都教给囚犯,让他放心,宽慰他。这个人死前绝望了。对他来说,死亡仿佛是个深渊。他站在这个阴惨惨的门口,浑身发抖,恐惧得后退。他不是愚蠢无知,不会绝对无所谓。他的判刑,深深地震撼了他,可以说在他周围这儿那儿粉碎了这堵隔墙:它把我们同事物的神秘分隔开来,我们称它为生活。他通过这致命的缺口,不断探望外界,所见的只是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第二天提走不幸的人的时候,主教在那里。他尾随在后。他在人群面前露面时穿着主教的紫披肩,颈上挂着主教的十字架,同那个五花大绑的败类肩并肩站在一起。

他同死囚一起登上囚车,又一起登上断头台。死囚在前一天是那样沮丧,那样消沉,如今满面光彩。他感到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希望见到天主。主教拥抱了他,就在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主教对他说:“被杀的那个人,天主会让他复活;受兄弟们唾弃的人,会见到圣父。祈祷吧,信仰吧,走进生活吧!天父就在那里。”当他从断头台上走下来的时候,目光中有点东西使百姓夹队肃立。说不清是他的苍白还是他的宁静,令人肃然起敬。回到他笑眯眯地称之为“他的府第”那幢寒伧的住所时,他对妹妹说:“我刚做完主教仪式。”

正因为最崇高的事往往也最不为人所理解,所以城里有的人在评论主教此举时说:“这是装模作样。”这只不过是沙龙里的言辞。老百姓不把神圣的行为理解成狡黠,却深受感动,表示赞赏。

至于主教,看到断头行刑对他是一击,好久才恢复过来。

他在场的时候,断头台竖起和耸立在那里,确实有点令人惊骇的东西。一般人对死刑可能有点无动于衷,只要还没有见过断头那一幕,也不会说什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但是,如果见到了,那么震动是强烈的,必须作出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有的人像德·梅斯特尔〔6〕那样表示赞同;还有的人像贝卡里亚〔7〕那样,表示憎恨。断头台是法律的凝结;它名叫“公诉”;它不是中立的,而且不允许你保持中立。谁见到它,都引起最神秘的颤栗。一切社会问题都在这把铡刀周围打上一个问号。断头台是给人看的。断头台不是一个木架,断头台不是一部机器,断头台不是一部木头、钢铁和绳子做成的无感觉的机械。似乎这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难以形容地气势逼人;不妨说,这把铡刀在观看,这部机器在倾听,这架机械在理解,这些木头、钢铁和绳子在索取。在断头台给人的心灵产生可怕的梦幻里,它显得很恐怖,热衷于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它喝血。断头台是一种法官和木匠造出的魔鬼,一个似乎过着制造死亡的可怕生活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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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主教留下的印象是可怖的,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直到过了许多日子,主教仍然深受压抑。行刑的一刻近乎磐石般的泰然自若已经消失了;社会正义这个幽灵却缠绕着他。平素他每做完一件事回来,总是心满意足,光彩奕奕。如今他仿佛在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小声嘟囔着悲伤的独白。有一晚他的妹妹听到和记住这样一句话:“我想不到会这样残酷。沉湎在神圣的法则中,以致再也看不到人间的法律,那是个错误。死亡只归天主掌握。人有什么权利管这种玄妙的东西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印象缓和下来了,而且可能消失了。然而,人们注意到,今后,主教避免走过那个行刑广场。

可以随时把米里埃尔先生叫到病人和垂危者枕边。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和最重要的工作。寡妇或者孤儿之家不需要向他提出,他会自动到来。他会长久地坐在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默默无言,他也知道何时开口。噢,多么出色的安慰者啊!他并不是竭力通过遗忘去消除痛苦,而是力图通过希望使痛苦变得伟大和崇高。他常说:“要注意面对死者的方式。不要去想化为腐朽的东西。定睛细看。您就会看到您死去的亲人在天堂深处闪烁的光芒。”他知道信仰是有益身心的。他力求通过给绝望的人指出安于命运的人,来劝告和宽慰他,并向他指点,用仰望星星的痛苦的方式,去改变注视墓穴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