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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铁卢战役是一个谜,对打赢和打输的人来说都是晦暗不明的。对拿破仑而言,这是一场惊惧〔37〕;布吕歇只看到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请看看报告。战报含糊其词,评论混乱不清。有些人结结巴巴,还有些人支支吾吾。若米尼〔38〕把滑铁卢战役分为四个阶段;穆弗林划为三次转折;沙拉斯尽管有几点与我们评价不同,但惟有他独具慧眼,抓住了这场人类天才和天意较量的灾难的特殊轮廓。其他史家都有点目眩神迷,他们在其中摸索。这一天确实电闪雷鸣,军事专制崩溃了,令各国国王目瞪口呆的是,它波及各个王国,强权衰落,穷兵黩武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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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事件打上了超人的必然性的烙印,至于人,是无能为力的。
从威灵顿和布吕歇那里去掉滑铁卢,会剥夺英国和德国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无论显赫的英国和壮伟的德国,都与滑铁卢问题本身无关。感谢上天,人民伟大与穷兵黩武无涉。不管德国、英国还是法国,都不是装在一个剑鞘中。滑铁卢还只是一片刀剑声时,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广泛的观念勃兴是我们时代固有的,在这个黎明时期,英国和德国发出灿烂的光芒。它们因其思考而显得崇高。它们对文明水平的提高是内在因素产生的;这种情况来自它们本身,而不是来自偶然事件。它们在十九世纪的壮大,决不是以滑铁卢为本源。惟有野蛮民族才会在一次胜利之后突然成长起来。这是暴雨后涨水的急流暂时的虚涨。文明民族,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由于一个统帅的胜负就上升或下降。他们在人类中所占的特殊分量,来自比一场战斗更多的东西。它们的荣耀,谢天谢地,它们的尊严,它们的光辉,它们的天才,不是筹码,让那些赌徒似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战场的赌博中。常常打了败仗,却获得了进步。光荣少了,自由多了。战鼓停了,理智开口了。这是输者反而赢了的游戏。因此,我们冷静地从双方去谈论滑铁卢。凡是偶然的就归于偶然,凡是天主起作用的就归于天主。什么是滑铁卢?一次胜利?不。是掷骰子掷出个双五。
这双五,欧洲赢钱,法国付钱。
实在用不着在那里竖立一头狮子。再说,滑铁卢是历史上最古怪的遭遇战。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截然相反。天主喜欢对比,但还没有做出更鲜明的对比,更异乎寻常的对抗。一面是准确,有预见,严格,谨慎,稳妥的后退,安排好后备力量,一成不变的镇静,不可动摇的作风,因地制宜的策略,将各营均衡的战略,屠杀开始以拉绳打炮为准,作战分秒不差决不随心所欲,勇不可当有古风,绝对正派;另一面是凭直觉,靠占卜,用兵奇特,超人的本能,目光炯炯,像鹰一样注视,像雷霆一样打击,睥睨一切而又迅猛异常地出奇制胜,心灵高深莫测,与命运联合,江河、原野、森林、山冈受到责令,有时被迫服从,直至对战场颐指气使的专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战术,既夸大又打乱它。威灵顿是战争的巴雷姆,拿破仑是战争的米开朗琪罗;这回,天才败于计算准确。
双方都等待一个人。计算准确的人获胜。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没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他来了。
威灵顿,这是后发制人的古典战法。拿破仑初露锋芒时在意大利遇到过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老猫头鹰在矫健的兀鹰面前逃跑。旧战术不仅被打垮了,而且名声扫地。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何许人?这个光彩奕奕的无名小辈,力敌群雄,孤单无援,没有给养,没有装备,没有大炮,没有鞋子,几乎没有武器,人数寥寥无几,去对抗浩荡之众,冲向联合的欧洲,在不可能的条件下荒唐地取胜,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狂人,几乎不喘一口气,用手中那点兵力,一个接一个歼灭了德国皇帝的五个军团,把博利厄推倒在阿文齐身上,把乌尔姆塞推倒在博利厄身上,把梅拉斯推倒在乌尔姆塞身上,把马克推倒在梅拉斯身上,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像新星一样倨傲的战场新手是何许人?学院派军事家且战且退,把他革除教门。由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正规刀法对迅雷般的剑法,正方形编队对工兵发泄无比怨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种怨恨有了结果,它在洛迪、蒙特贝洛、蒙特诺特、芒图、马伦哥、阿尔柯勒〔39〕下面写上:滑铁卢。平庸者得胜,多数人快慰。命运同意了这种嘲弄。拿破仑日落西山时,又遇到了年轻时的乌尔姆塞。
确实,要再现乌尔姆塞,只消染白威灵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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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铁卢是一个二流统帅赢得的一流战役。
在滑铁卢战役中,应该赞美的是英国,英国式的坚定,英国式的决心,英国式的镇静;英国的辉煌所在,请别见怪,是它自身。不是它的统帅,而是它的军队。
威灵顿奇怪地忘恩负义,他在给巴图斯特爵士的一封信中宣称,他的军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曾经作战的军队,是一支“可憎的军队”。埋在滑铁卢沟壑中的乱骨幽魂作何感想呢?
英国面对威灵顿也过于谦让了。把威灵顿捧得这样伟大,就是把英国贬得渺小。威灵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雄。那些穿灰军装的苏格兰士兵,近卫骑兵,梅兰德和米切尔的团队,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松比和索梅塞的骑兵,在枪林弹雨中吹风笛的苏格兰高地兵,里兰特的营队,刚学会使用火枪、对抗埃斯林和里沃利老营的新兵,他们才是伟大的。威灵顿是顽强的,这是他的优点,我们并不想贬低,但是,他最低微的步兵和骑兵同他一样坚韧不拔。铁的士兵与铁的公爵相当。至于我们,我们的赞美是在英国士兵、英国军队、英国人民一边。如果有战功,那也应当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不是将一个人的形象,而是将人民的塑像建筑到高耸入云,那就更加公允了。
但伟大的英国会对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感到恼怒。在英国的一六八八年和我国的一七八九年事件之后,它还对封建制抱有幻想。它相信世袭制和等级制。在强盛和光荣方面,哪个民族也比不上英国人,他们自认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作为人民,它甘愿处于从属地位,以一个爵士为首领。工人让人藐视;士兵让人责打。曾记否,在印凯曼〔40〕战役中,据一个中士所说,他救了整支军队,却不被拉格兰爵士提及,因为英国的军事等级制不允许在报告中提到任何低于军官级别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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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滑铁卢这样一场遭遇战中,我们尤其赞赏的是,命运令人惊叹的灵巧。夜雨,乌戈蒙墙,奥安洼道,格鲁希听不到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骗他,布劳的向导指引他;整个这场大灾难安排得尽善尽美。
概而言之,在滑铁卢,屠杀多于战斗。
在所有战役中,滑铁卢是战线最短,士兵数目最多的。拿破仑占据四分之三法里,威灵顿占据半法里;双方都是七万二千人。这样密集造成了屠杀。
有人做了这个统计,列出这样的比例。人数损失:在奥斯特利兹,法军是百分之十四;俄军是百分之三十;奥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军是百分之十三;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军是百分之三十七,俄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博镇,法军是百分之十三;俄军和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滑铁卢,法军是百分之五十六;联军是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战役死亡人数总计百分之四十一。十四万四千战士;六万人丧命。
今日,滑铁卢战场恢复了大地的平静;大地是人类无动于衷的支柱。战场又像所有的原野一样。
·落·霞…小·说
但是,夜晚,一种梦幻般的雾气从战场上升起,如果有旅行者路过,观看、谛听,像维吉尔一样面对腓力斯阴郁的平原在遐想,灾难的幻觉便攫住了他。六月十八日的可怕场面又出现了;徒有虚名的纪念性小丘消失了,那只普通的狮子也消失了,战场恢复了原状;散兵线在原野上起伏,疾驰的骑兵穿过天际;惊骇的沉思者看到刀光剑影,刺刀闪烁,炮弹的火光,隆隆响声可怕地交织在一起;他听到鬼影憧憧的战场模糊的呐喊,好似坟墓深处的喘气声;这些鬼影是榴弹兵;这些闪光是重骑兵;这个骨骸是拿破仑;那个骨骸是威灵顿;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但还在较量,还在战斗;沟壑变成了红色,树木瑟瑟抖动,杀气直上云天,黑暗中,所有这些荒山野岭,圣约翰山、乌戈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塞努瓦,朦朦胧胧地出现,笼罩着一团团在互相残杀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