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柯赛特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 九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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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纳迪埃耍手腕

翌日早上,至少在天亮前两小时,泰纳迪埃坐在小酒店楼下厅堂的一支蜡烛旁,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构思黄礼服的旅客的账单。

他的妻子半俯向他站着,目光注视着他的动作。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一方在深入思考,另一方怀着宗教般的崇拜,注视人的精神奇迹如何产生和开花。屋里传来响声;这是云雀在扫楼梯。

过了整整一刻钟,作了一些涂改,泰纳迪埃产生了这个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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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写成了“付务”。

“二十三法郎!”女人叫道,热烈中夹杂了几分犹豫。

像所有的大艺术家那样,泰纳迪埃并不满意。

“呸!”他说。

这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卡斯特莱〔6〕起草法国应付账单时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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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得对。他该付这个数,”女人想到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柯赛特的布娃娃,喃喃地说,“这是对的,但太多了,他不肯付的。”

泰纳迪埃冷峭地一笑,说道:

“他会付的。”

这笑声是信心和权威的最高表示。这样说就该这样做。女人没有坚持。她开始安排桌子;她的丈夫在厅堂里踱步。过了一会,他又说:

“我呀,我欠了一千五百法郎呢!”

他去坐在壁炉的角上,双脚搁在热灰上思索。

“啊!”女人说,“你没有忘记今天我要把柯赛特赶出门去吧?这个鬼东西!她同她的布娃娃吞食着我的心!我宁愿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把她多留在家里一天!”

泰纳迪埃点燃烟斗,吐出一口烟,回答道:

“你把账单交给那个家伙。”

然后他出去了。

他刚出去,旅客就走了进来。

泰纳迪埃马上在他后面重新出现,站在虚掩的门口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妻子能看见。

黄衣人手里拿着棍子和包裹。

“起得这么早啊!”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先生要离开我们啦?”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尴尬地在手里翻弄着账单,用指甲折了几折。她粗蛮的脸流露出一种不常有的表情:胆怯和顾虑。

将这样一份账单拿给一个外表太像“穷鬼”的人,她觉得不自在。

旅客看来有心事,若有所思。他回答:

“是的,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她接着说,“在蒙费梅没有事吗?”

“没有。我路过这里。如此而已。太太,”他又添上说,“我该付多少钱?”

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回答,把折好的账单递给他。

汉子打开来看,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的地方。

“太太,”他又说,“您在蒙费梅生意不错啊?”

“不过这样,先生,”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对看不到火冒三丈感到吃惊。

她继续用哀婉动人的声调说:

“噢!先生,这年月很艰难!再说,我们这地方有钱人很少!您看到,这是个小地方。要不是我们有时候有像您这样豪爽和有钱的旅客,那就糟了!我们负担很重。瞧,这个小姑娘要花费我们老鼻子了。”

“哪个小姑娘?”

“小姑娘,您知道的嘛!柯赛特,云雀,当地人这样叫她!”

“啊!”汉子说。

她继续说:

“这些乡下人爱用绰号,愚蠢透了!她的神态不如说像蝙蝠,而不是云雀。您看,先生,我们并不求发慈悲,但我们不能发慈悲。我们赚不到什么,而我们开支很大。营业税、人口税、门窗税、什一税!先生知道,政府要钱真吓人。再说,我有两个女儿。我不需要抚养别人的孩子。”

汉子竭力用无动于衷的声音说话,但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如果有人给您卸包袱呢?”

“卸什么包袱?柯赛特吗?”

“是的。”

女店主红通通、恶狠狠的脸绽出丑恶的光彩。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拿去吧,留下吧,领走吧,带走吧,好好待她,塞给她东西,让她喝饱,让她吃饱,祝福善良的圣母和所有天堂的圣人!”

“一言为定。”

“当真?您领走她?”

“我领走她。”

“马上?”

“马上。把孩子叫来吧。”

“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喊道。

“这会儿,”汉子继续说,“我来付我的费用。多少钱?”

他瞥了一眼账单,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看着女店主,重复说:

“二十三法郎?”

在重复这几个字时,声音处于惊叹号和问号之间。

泰纳迪埃的女人有时间准备反击。她自信地回答:

“当然啰,先生,是二十三法郎。”

外地人将五枚五法郎的钱币放在桌上。

“把小姑娘找来,”他说。

这时,泰纳迪埃向厅堂中央走来,说道:

“先生还欠二十六苏。”

“二十六苏!”他的女人喊道。

“二十苏是房钱,”泰纳迪埃冷冷地说,“六苏是晚餐。至于小姑娘,我需要和先生谈一下。你走开一下,老婆。”

泰纳迪埃的女人灵机一动,那是才华意外的启迪。她感到伟大的演员进场了,不反驳一句,走了出去。

只剩下他们两个时,泰纳迪埃请旅客在椅子上坐下。旅客坐下了;泰纳迪埃仍然站着,他的脸呈现出天真和纯朴的古怪表情。

“先生,”他说,“啊,我要给您说说。就是我呀,我喜爱她,喜爱这个孩子。”

外地人凝视着他。

“哪个孩子?”

泰纳迪埃继续说:

“真怪!彼此相依。这些钱算什么?收起您五法郎的钱币吧。这个孩子我喜爱。”

“谁啊?”外地人问。

“咦,我们的小柯赛特!您不会从我们那里把她挖走吧?我说得很坦率,实话实说,就像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无法同意。这个孩子,她会让我失去点什么。我看着她从小长大。不错,她让我们花掉了钱,不错,她有缺点,不错,我们不是富人,不错,光她生一次病,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的药费!不过,应该为善良的天主做点好事。她无父无母,我把她养大了。我有面包,她就有面包。这孩子,我实在珍惜她。您明白,爱就这样产生了;我呀,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不会讲道理;我爱她,爱这个小姑娘;我的妻子脾气急,但她也爱这孩子。您看,她就像我们的孩子。我需要家里孩子嘁嘁喳喳的。”

外地人始终凝视着他。他继续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决不能这样白白把孩子送给一个过路人。我说得不对吗?除此以外,我没有说,您有钱,您的模样像正直的人,这是不是她的运气呢?但必须知道。您明白吗?假设我让她走了,我作出自我牺牲,我想知道她到哪里去,我不想失去她的踪影,我想知道她到哪一家去,不时去看看她,让她知道抚养她的好父亲在这里,他照看着她。总之,有的事是不能做的。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您把她带走了,我会说:喂,云雀呢?她到哪里去了?至少得看看讨厌的破证件吧,看看一小本身份证吧!”

外地人不停地凝视着他,可以说,这目光直达他的良心,这时外地人以庄重而坚决的声调回答他:

“泰纳迪埃先生,到离巴黎五法里的地方用不着带身份证。如果我想把柯赛特带走,我就会带走,就是这样简单。您不会知道我的名字,您不会知道我的住址,您不会知道她到哪里去,而且我的意思是,她这一生不要再看到您。我扯断了缚在她脚上的绳子,她就走了。这对您合适吗?合适还是不合适?”

如同魔鬼和精灵从某些迹象能看出更高的天神出现一样,泰纳迪埃明白他在同一个强有力的人打交道。这就像直觉一样;他明晰、敏锐而精明地明白了这一点。昨夜,他一面同车夫喝酒、抽烟、唱下流的小曲,一整个晚上都在观察这个外地人,像猫一样窥测他,像数学家一样研究他。他窥伺既是为自己着想,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乐趣和出自本能,好像被雇来的侦探一样。这个黄衣人没有一个手势、一个动作,逃过他的眼睛。甚至在他表现出对柯赛特感兴趣之前,泰纳迪埃已经猜测出来了。他发现了这个老头总是投向孩子的深邃目光。为什么这样感兴趣?这个人是何许人?为什么他的钱袋里有那么多的钱,衣服却这样寒酸?他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不能回答,而且激怒了他。他想了一整夜。这不可能是柯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那么为什么不马上露出身份呢?有权利就会流露出来。这个人显然对柯赛特没有权利。那么他是谁?泰纳迪埃设想不已。他隐约看到了一切,却又什么也没看到。不管他是谁,同他谈一谈,肯定里面有一个秘密,肯定这个人想藏在暗中,他感到自己是强有力的;听到外地人明晰、坚定的回答,看到这个神秘人物只是一般的神秘,他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了。他根本没有料到情况会这样。他的猜测崩溃了。他把自己的思路联结起来。霎那间他衡量了一切。泰纳迪埃是这样一种人,一眼就能判断局势。他认为要笔直和迅速地前进。他就像伟大的统帅处于决定性的时刻,只有他们才把握得住,他突然公开自己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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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他说,“我需要一千五百法郎。”

外地人从左边的口袋掏出一只黑皮的旧皮夹,打开来,取出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他用宽大的食指按住这些钞票,对旅店老板说:

“把柯赛特叫来。”

正当事情这样进行的时候,柯赛特在做什么呢?

柯赛特醒来后,跑到她的木鞋那里。她在里面找到一枚金币。这不是一枚拿破仑金币,这是复辟时期崭新的二十法郎的金币,上面的图案是普鲁士的小磨刀石,代替了桂冠。柯赛特看得目眩神迷。她的命运开始使她陶醉。她不知道一枚金币值多少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很快地藏在口袋里,仿佛是偷来的。但她感到,这是属于她的,她猜出这份礼物来自何方,她感到快乐中充满了恐惧。她很高兴;她尤其感到惊讶。如此美妙、如此漂亮的东西,她觉得不是真实的。布娃娃使她害怕,金币使她害怕。面对这些美妙绝伦的东西,她微微地颤抖。惟有外地人不使她害怕。相反,他令她感到放心。从昨夜起,她在惊讶和睡眠中,在孩子的小脑袋里,她想着这个人,他看来很老,很穷,很忧愁,却是这样富有和善良。自从她在树林里遇到这个老头,对她来说,一切都改变了。柯赛特还不如天上的一只小飞燕幸福,从来也不知道藏在母亲的荫庇下和羽翼下是什么滋味。五年来,也就是从她能记事的时候起,可怜的孩子就抖抖瑟瑟地过日子。她始终赤裸裸地呆在不幸这寒风中,如今她觉得穿上了衣服。以前她的心灵是冰冷的,如今是热乎乎的。她不再害怕泰纳迪埃的女人了。她不再是孤独一个;有一个人在那里。

她很快干起每天早上的活儿。这枚路易,她藏在身上,就放在昨天丢掉十五苏硬币的罩衫口袋里,这给了她快乐。她不敢触摸它,但她每过五分钟就要欣赏它一次,应该说,同时还伸出舌头。她扫楼梯时,不时地停下来,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忘了扫帚和整个宇宙,只顾着看在自己口袋里闪光的这颗星星。

她正在欣赏时,泰纳迪埃的女人来到她身边。

她按丈夫的吩咐来找柯赛特。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没有给孩子一巴掌,也没有骂一句话。

“柯赛特,”她几乎是温柔地说,“马上过来。”

过了一会儿,柯赛特走进楼下的厅堂。

外地人拿起他带来的包裹,解开了结。这个包裹装着一件小呢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线长袖内衣,一条衬裙,一条头巾,羊毛袜,鞋子,八岁女孩的套装。所有东西都是黑色的。

“我的孩子,”汉子说,“拿去赶快穿上。”

天空露出曙光,这时,蒙费梅的居民开始打开门,看到巴黎街走过一个穿着寒酸的老头,手里牵着一个全身穿孝服的小姑娘,她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大布娃娃。他们朝利弗里方向走去。

这是我们那个人和柯赛特。

没有人认识这个人;由于柯赛特不再穿破衣烂衫,很多人没有认出她来。

柯赛特走了。同谁走的?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是,她把泰纳迪埃小旅店抛在后面了。没有人想到同她说声再见,她也不对任何人说再见。她走出了这座她憎恨而人家又憎恨她的屋子。

可怜的温柔的孩子,她的心至今一直受到压抑。

柯赛特严肃地走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空。她把金路易放在新罩衫的口袋里。她不时弯下腰来,瞧上一眼,然后看看老头。她仿佛感到自己就在善良的天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