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修
柯赛特在修道院继续沉默寡言。
柯赛特自然而然认为自己是让·瓦尔让的女儿。再说,她一无所知,说不出什么,无论如何,她不如什么也不说。上文已经指出过,不幸的遭遇最能培养孩子守口如瓶。柯赛特创深痛剧,害怕一切,甚至怕说话,怕呼吸。以前,一句话常常招来拳打脚踢!自从跟上让·瓦尔让,她才开始放心。她很快适应了修道院。不过,她很留恋卡特琳,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有一次她对让·瓦尔让说:“父亲,要是我知道了,我会把她带着。”
柯赛特做了修道院的寄宿生,要穿上修道院学生装。让·瓦尔让获准收回她脱下的衣服。就是那套她离开泰纳迪埃小旅店时让她穿上的丧服。衣服还不很旧。让·瓦尔让把这些旧衣,还有毛线袜和鞋子,放到他设法弄到的一只小手提箱里,塞进去许多修道院多的是的樟脑和各种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身上总揣着钥匙。“父亲,”有一天柯赛特问他,“这只香喷喷的箱子,装的什么呀?”
割风老爹除了不知道上文所说的荣耀以外,他的出色行动得到了报偿;首先,他心里高兴;其次,他的活儿平分,大大减少了。最后,他喜欢抽烟,马德兰先生在场,他抽烟比过去增加三倍,由于马德兰先生请客,他抽起来乐趣无穷。
修女们根本不接受于尔蒂姆这个名字;她们管让·瓦尔让叫“小风老爹”。
如果这些圣洁的修女有一点沙威的眼力,她们最终会发现,每当为管理园子要外出办事时,总是那个年纪大的、有残疾的、瘸腿的割风哥哥出门,从来不是另一个;但是,要么专注于天主的眼睛不会侦察,要么她们更喜欢关心互相窥伺,她们一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幸好让·瓦尔让蛰伏不动。沙威监视这个街区有一个多月。
对让·瓦尔让来说,这个修道院好像一个孤岛,四周是深渊。对他来说,这四堵墙今后就是世界。能看到天空,他足以平静,能看到柯赛特,他足以幸福。
他又开始了十分甜蜜的生活。
他同割风老头住在园子尽头的破屋里。这间屋子是用废料建造的,一八四五年还存在,众所周知,有三个房间,全都光秃秃,正是家徒四壁。让·瓦尔让白白地推拒,割风老爹把最大的房间硬给了马德兰先生。这个房间的墙壁除了有两只钉子用来挂护膝和背篓,全部装饰是一张九三年的保王党纸币,贴在壁炉上方,原样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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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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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旺岱军用债券,是前一个园丁钉在墙上的,他是个舒昂党人,死在修道院,割风接替了他。
让·瓦尔让整个白天在园子里干活,而且十分得力。他以前是修剪树枝工人,眼下又心甘情愿当了园丁。读者记得,他知道种植方面的各种方法和窍门。他都用上了。几乎所有的果树都是野生的;他进行芽接,结出了美味的果子。
柯赛特获准每天在他身边度过一小时。由于修女是阴沉沉的,惟独他和颜悦色,孩子两相比较,更加热爱他。时候一到,她就奔向破屋。她一走进屋子,就把破屋变成天堂。让·瓦尔让笑逐颜开,由于他把幸福给了柯赛特,他感到他的幸福扩展了。我们给人产生的快乐有这种迷人之处,它不像反光一样,非但不减弱,反弹到我们身上却更加光彩夺目。在课间休息时间,让·瓦尔让从远处望着柯赛特玩耍和奔跑,他分得清她的笑声和别人的笑声。
因为现在柯赛特也笑了。
柯赛特的脸甚至有点改变。阴沉的脸色消失了。笑是太阳,它驱赶了人脸上的冬天。
柯赛特始终不漂亮,不过变得可爱。她以柔和的童声讲日常小事,合情合理。
课间休息结束,柯赛特回去了,让·瓦尔让望着她教室的窗户,晚上,他起来遥望她走廊的窗户。
天主自有指引之路;修道院和柯赛特一样,在让·瓦尔让身上保持和补全主教的事业。毫无疑问,道德也有导致骄傲的一面。魔鬼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桥梁。上天把他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道院时,让·瓦尔让也许不知不觉相当接近这方面和这座桥梁。只要他同主教对比,便感到自愧不如,十分谦卑;但曾几何时,他开始与别人比较,骄傲产生了。谁知道呢?也许最后他又慢慢回到仇恨上去。
修道院让他在这道斜坡上止住了。
这是他见到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代,在他的人生开端的时候,还有后来,直到最近,他见到另一个地方,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严厉他总觉得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恶。在苦役监之后,今天他看到了修道院;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犯,可以说他现在是修道院的旁观者,他惶惶不安地在脑子里比较这两个地方。
有时,他的手肘支在锄把上,慢慢地从螺旋梯走下遐想之底。
他想起以前的伙伴;他们多么悲惨;他们黎明即起,一直干到夜里;他们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他们睡在行军床上,只让他们铺两寸厚的褥子,大厅里只在一年最冷的月份才生火;他们穿着可怕的红上衣;大热天才发慈悲让他们穿粗布长裤,大冷天才让他们穿马车夫的呢罩衣;只有“干累活”时才让他们喝酒和吃肉。他们活着无名无姓,只用号码表示,有时变成数字,低垂眼睛,压低声音,剃光头发,在棍棒下忍辱负重。
随后,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也是头发剃光,眼睛低垂,压低声音,但不是忍辱负重,而是在世人的嘲笑中,不是背脊受到棍打,而是肩膀受到惩戒皮开肉绽。她们的名字也在人间消失了;她们受到严厉的吆喝。她们从来不吃肉,从来不喝酒;她们常常呆到晚上没吃没喝;她们穿的不是红外衣,而是黑呢裹尸布,夏天太厚,冬天太薄,既不能减,也不能加;不能按季节换上布衫或呢外套;她们一年有六个月穿哔叽衬衫,结果发烧。她们还住不上寒冬腊月才生火的大厅,住的是从来不生火的修行室;她们不是睡在两寸厚的褥子上,而是睡在草垫上。最后,甚至不让她们睡觉,每夜,经过一天劳动,累得要休息,刚刚睡着,暖和过来,就被叫醒起来,到冷冰冰的幽暗的小教堂去祈祷,双膝跪在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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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日子,每个人要轮流十五小时连续跪在石板上,或者面孔伏在地上,张开双臂形成十字架。
前面那些是男人,后面那些是女人。
这些男人干过什么?他们偷窃过、奸淫过、抢劫过、杀过人、谋财害命。这是些盗贼、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干过什么?她们什么也没有干过。
一边是抢劫、欺诈、偷窃、暴力、奸淫、杀人、形形色色的渎圣、各种各样的谋杀;另一边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无辜。
完全清白无邪,几乎转成一种神秘的圣母升天,因美德而滞留尘世,因圣洁已属于上天。
一边是低声诉罪;另一边是高声忏悔。这是什么样的罪恶!这是什么样的过错!
一边是臭气熏天,另一边是难以形容的芬芳。一边是精神的瘟疫,要严密监视,在枪口下关押,仍然慢慢地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边是将所有的灵魂熔于一炉的圣洁的熔炼。那边是黑暗;这边是阴暗;但这是充满光明的阴暗,光明又光芒四射。
两个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个还可能解脱,有一个法定的期限,始终在盼望;再说还有越狱。第二个遥遥无期;全部希望是在遥远的未来终了,这是自由之光,人们称之为死亡。
第一种被锁链锁住;另一种被信仰锁住。
第一种散发出什么?发出无穷的诅咒,咬牙切齿。满怀仇恨,穷凶极恶,对人类社会发出怒吼,对上天发出嘲弄。
从第二种散发出什么?发出祝圣和热爱。
在这两个既非常相似又极其不同的地方,这两种迥然不同的人完成同一件事:赎罪。
让·瓦尔让非常了解第一种人的赎罪;这是他本人的赎罪,为自身赎罪。但他不了解另一种人的赎罪,那些无可指责、没有污点的人的赎罪。他颤抖着寻思:为什么赎罪?赎什么罪?
他的良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人类最神圣的慷慨,就是为别人赎罪。
这里,我们只作为叙述者,将个人的见解放在一边;我们从让·瓦尔让的观点去表述他的印象。
他看到自我牺牲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达到的顶峰;看到清白无邪怎样原谅人们的过错,为他们赎罪;看到没有犯罪的心灵甘为堕落的心灵受奴役,受折磨,受刑罚;对人类的爱沉浸到对天主的爱中,但又彼此分明,都在祈求;温柔软弱的人忍受被惩罚的人的苦难,怀着受奖赏者的微笑。
他想起,他曾经竟敢抱怨!
他常常在黑夜里起来,谛听这些无辜的、备受严厉教规折磨的修女的感恩歌声,想到那些受惩罚的人提高声音,只是要亵渎上天,而他本来也是无耻之徒,对天主挥过拳头,他血管里便感到冰冷。
奇怪的是,而且使他深深遐想,就像上天低声对他提出警告:越狱,翻过围墙,冒死脱险,地位上升但艰苦卓绝,竭尽全力脱离另一个赎罪之地,他这样做是为了来到这里。这是他的命运的象征吗?
这座修道院也是一所监狱,阴惨惨的很像他逃脱的另一个地方,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种经历。
他又见到铁栅、门闩、铁窗栅,为了关谁呢?关天使?
这些高墙,他以前见过圈住老虎,现在他看到圈住绵羊。
这是一个赎罪的而不是惩罚的地方;可是比另一个地方更严厉,更阴森,更无情。这些处女比苦役犯更加艰苦地弯腰曲背。一股强劲的冷风,从前使他的青春冷冰冰的,又吹过铁栅围住、上了锁的埋葬秃鹫的墓穴;现在一股更寒冷刺骨的北风,在鸽子笼里吹拂。
为什么?
他一想到这种事,身上的一切便在这崇高的秘密前消溶了。
在这样的沉思默想中,骄傲消失了。他又七弯八绕地回到自己身上;他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流过多少次泪。六个月来,进入他生活中的一切,把他拉回到主教的神圣指令上来,柯赛特是以爱,修道院是以人道。
有时,晚上,黄昏,园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有人看到他跪在小教堂旁边的小径上,面对他来到那天晚上望过的窗户,朝向那个地方,他知道修女匍匐在地,正祈祷服罪。
他就这样朝着这个修女,跪着祈祷。
他好像不敢直接跪在天主面前。
他周围的一切,这宁静的园子,这些芬芳的鲜花,这些发出欢乐叫声的孩子,这些庄重和朴实的女人,这安静的修道院,慢慢地潜入他的体内,他的心灵逐渐变化,如同这座修道院由寂静构成,如同这些鲜花由香味构成,如同这座园子由平静构成,如同这些女人由朴实构成,如同这些孩子由欢乐构成。然后他想到,正是天主的两个家,在他生平的关键时刻,相继收留了他,第一次是家家的大门都关闭了,人类社会推拒他,第二次是人类社会又追逐他,苦役监又向他打开;没有第一次他就会重新陷入罪恶,没有第二次,他就会陷入酷刑之中。
他的心全部消溶在感恩中,他越来越懂得爱了。
这样过去了好几年;柯赛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