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马里于斯 第五卷 苦难的妙处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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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马里于斯二十岁。他离开外祖父已有三年。彼此还保持原来的关系,不想接近,也不想见面。况且,何必见面呢?再生冲突吗?是哪一个对呢?马里于斯是铜瓶,吉尔诺曼是铁罐。

说起来,马里于斯误解了外祖父的心。他以为吉尔诺曼先生没爱过他,这个老人急躁、粗暴、爱嘲笑人,骂人,叫喊,大发雷霆,举起拐杖,至多像喜剧中的老人对他的爱淡薄而严厉。马里于斯搞错了。不爱孩子的父亲是有的,但决没有不爱孙辈的老人。上文说过,其实吉尔诺曼先生疼爱马里于斯。他有自己的疼爱方式,伴随着敲打,甚至掴耳光;但是,这个孩子消失后,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他要求别人不再向他提起,又暗暗抱怨对他俯首帖耳。起初,他希望这个波拿巴分子,这个雅各宾党人,这个恐怖分子,这个九月大屠杀参加者回来。可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过去了;吉尔诺曼先生大失所望,吸血鬼没有再出现。“我只能把他赶走,”外祖父常思忖,并且自问:“如果重新来过,我会再这样做吗?”他的自尊心马上回答会的,可是他默默地摇着的老迈的头却忧郁地回答不。他有过沮丧的时刻。他怀念马里于斯。老人像需要太阳一样需要爱。这是温暖。不管他的本性多么强硬,马里于斯不在,改变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他决不肯朝这个“小鬼”迈出一步;但他难受。他从不打听马里于斯的情况,可是总在想他。他越来越在玛雷区深居简出。他还像从前一样快乐、激烈,而他的快乐有一种痉挛的生硬,仿佛蕴含着痛苦和愤怒,他的激烈往往以一种温和而阴沉的颓丧了结。他有时说:“噢!要是他回来,我要狠狠掴他的耳光!”

至于姨妈,她想得太少,也就爱得不深;马里于斯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最终她关心他还不如关心猫和鹦鹉,她可能养过这两种动物。

吉尔诺曼老人内心痛苦加剧的原因,在于他把痛苦全部埋在心里,决不让人捉摸出来。他的苦闷就像刚砌好的炉子,连烟也燃尽了。间或有一些讨厌的献殷勤的人对他提起马里于斯,问他:“您的外孙在做什么,情况怎样?”老有产者如果太忧愁,就会叹气,如果想显得快乐,就弹一下袖管:“蓬梅西男爵先生在角落里打小官司呢。”

正当老人悔恨不已时,马里于斯却高兴得很。就像一切心地善良的人,不幸消除了他的痛苦。他温柔地想起吉尔诺曼先生,但他坚持不从“对他父亲不好的人”那里接受一点东西。这是他最初的愤怒和缓的转化。再说,他很高兴经历过痛苦,现在仍然经受痛苦。这是为了他父亲而痛苦。生活的艰难使他满足和高兴。他愉快地想:“这是最少的痛苦”;这是一种赎罪;否则,他要受到惩罚,但换一种方式,而且稍后一点,由于他对父亲而且是这样一个父亲大逆不道地无动于衷而受到处罚;他的父亲受过一切痛苦,而他没有,这是不公正的;再说,比起上校英雄的一生,他的辛劳和匮乏算得了什么?末了,他接近父亲,向父亲看齐的惟一方式,就是像父亲英勇对敌一样,敢于直面清贫;这正是上校所写的“他会当之无愧”的含义所在。马里于斯一直把失落的上校的遗书带在身上,不是戴在胸前,而是藏在心里。

他的外祖父把他赶走那天,他还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是个男子汉了。他感到这一点。需要强调的是,苦难对他有好处。青年时期贫困,却获得成功,自有美妙之处,能把意志转向努力,把心灵转向渴望。贫穷马上将物质生活剥露无遗,使它显得丑恶;由此激发出对理想生活难以表达的冲动。富有的年轻人有上百种声色犬马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欢宴和其他;关注灵魂的卑劣部分,损害高尚正直的部分。贫穷的年轻人要千方百计挣面包;他要吃饭;吃完以后,他只有幻想。他去看天主的免费演出,观看天空、宇宙、星辰、鲜花、孩子、他在其中受苦的芸芸众生、他在其中放射光彩的自然万物。他专注于芸芸众生,看到了灵魂;他专注于自然万物,看到了天主。他幻想,感到自身崇高;他再幻想,感到自身温柔。他从受苦者的自私,转到思索者的同情。他心中孕育着美妙的感情,遗忘自我,同情世人。想到大自然无私提供和奉献给开放的心灵,却拒绝封闭的心灵的无数享受,他作为精神的百万富翁,要可怜金钱的百万富翁。随着一片光明进入他的头脑,一切仇恨却离开了他的心。他还是不幸的人吗?不是。一个年轻人的贫穷从来不是悲惨的。小伙子不管多么贫困,他的健康、力量、健步如飞、炯炯的目光、热血流动、乌黑的头发、鲜嫩的脸颊、殷红的嘴唇、洁白的牙齿、纯净的呼吸,总是令老皇帝嫉羡。每天早上他要重新挣面包;他的双手挣到面包时,他的脊柱也自豪起来,他的脑袋获得思想。干完了活,他又回到美妙无穷的沉思、静观和喜悦中;他双脚踩在苦难中、障碍中、路上、荆棘里,有时在烂泥里,头颅沐浴在光芒里。他坚定、平静、温和、安详、专注、严肃、知足、善良;他祝福天主给了他富人缺乏的两种财富:使他自由的工作和使他高尚的思想。

这正是马里于斯身上所经历的。一言以蔽之,他静观得太多了。他一旦做到谋生差不多十拿九稳,便到此为止,感到贫穷不错,龟缩在工作中去思索。就是说,他有时一连几天思考,像一个有幻觉的人沉浸和淹没在出神和内心观照的默默享受中。他这样提出了自己的生活问题:尽量少动手干活;换句话说,有几个小时花在实际生活上,其余时间用在思索无限。他以为什么也不缺,没有发觉这样理解的沉思,最终要成为懒惰的一种形式;他满足于生活的基本需要,歇息得太早。

显然,对这强有力和豪爽的本性来说,这只能是一个过渡状态,一旦同命运不可避免的复杂性相碰撞,马里于斯便觉醒了。

在这以前,虽然他是律师,而且不管吉尔诺曼老人怎么想,他不诉讼,也不打小官司。沉思使他离开了诉讼。打搅诉讼代理人,到法院听审,寻找动机,实在烦人。为什么做这些事呢?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改变谋生方式。这个无名的书店最终给了他一份稳定的工作,工作不多,上文说过,对他足够了。

雇他的一个书商,我想是马吉梅尔先生,曾提出雇他到店里,让他住得舒适,提供一份正规的工作,一年给他一千五百法郎。住得舒适!一千五百法郎!毫无疑问。但放弃他的自由!做一个临时雇员!当雇佣文人!在马里于斯的思想里,接受下来,他的境况既更好又更糟,他获得了舒适,却失去了尊严;这是完整而美好的不幸变成了丑恶而可笑的窘境;宛如瞎子变成了瘸子。他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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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孤单单地生活。他喜欢置身于一切之外,也因为上次太受惊吓,便坚决不进入昂若拉领导的团体。大家还是好朋友;必要时能尽力互相帮助;但仅此而已。马里于斯有两个朋友,年轻的是库费拉克,年老的是马伯夫先生。他更喜欢年老的。首先,他身上的转变有赖于这个人;靠了这个人,他了解和热爱他的父亲。他说:“他给我切除了白内障。”

当然,这个教区财产管理委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并非马伯夫先生在这件事中是上天平静和无动于衷的代理人。他是偶然和不知不觉地启迪了马里于斯,就像有人端来一根蜡烛;他是蜡烛,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里于斯内心政治观点的转变,马伯夫先生完全不可能理解,也期望不了,指导不了。

下文还会遇到马伯夫先生,因此多说几句不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