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愁我更愁
各种心境有各自的本能。古老而永恒的大自然母亲,暗暗警告让·瓦尔让,眼前有个马里于斯。让·瓦尔让在思想的最深处颤抖。让·瓦尔让一无所见,一无所知,却坚持不懈地细心注视他所处的黑暗,仿佛他感到一方面有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东西在崩溃。马里于斯也受到大自然母亲的警告,这是善良天主的深奥法则,便竭尽所能回避那个“父亲”。不过,让·瓦尔让有时瞥见他。马里于斯的举止不再自然了。他谨慎得鬼鬼祟祟,大胆得笨手笨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走到近处;他坐在很远的地方出神;他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他对谁假装呢?以前,他来的时候穿着旧衣服,现在他天天穿新衣服;不能肯定他没有烫发,他的眼睛非常古怪,他戴着手套;总之,让·瓦尔让真正讨厌这个年轻人。
柯赛特不露出蛛丝马迹。她不太清楚自己的内心情感,但感到有点事儿,必须掩盖起来。
在柯赛特突然喜欢打扮和这个陌生人竟然总是穿新衣服之间,有一种并行不悖,令让·瓦尔让讨厌。也许这是偶然,不错,但毫无疑问是一种有威胁的偶然。
他从来不对柯赛特开口提到这个陌生人。但一天,他忍不住了,朦胧地感到绝望,突然要探测一下自己的不幸,他对她说:“瞧那个年轻人,一副蠢相!”
若是一年前,柯赛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就会回答:“不,他是可爱的。”若是十年之后,她怀着对马里于斯的爱情,又会这样说:“一副蠢相,不堪入目!您说得对!”在眼下身心所处的状态下,她仅仅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个年轻人哪!”
仿佛她生平头一次看见他似的。
“我多蠢呀!”让·瓦尔让想。“她还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倒向她指出来。”
噢,老人的单纯!孩子的深不可测!
这又是一条法则:年纪轻轻就尝到痛苦和思念的滋味,初恋要同最初的障碍作激烈斗争,少女决不会上当,而小伙子则落入所有的圈套。让·瓦尔让开始向马里于斯暗暗开战,而马里于斯出于爱情和年轻,蠢到极点,竟毫无觉察。让·瓦尔让给他设下许多陷阱;他改变时间,改变长凳,忘掉手帕,独自到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低着脑袋,一一受骗上当;对让·瓦尔让设在路上的每个问号,他都天真地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柯赛特躲在表面的无忧无虑中,捉摸不透地安之若素,以致让·瓦尔让得出这个结论:“这个傻瓜热恋着柯赛特,但柯赛特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他心里依然因痛苦而颤栗。柯赛特恋爱的时刻迟早会到来。一切都是从无动于衷开始的。
只有一次,柯赛特犯了一个错误,使他害怕。他们已经滞留了三小时,他从长凳站起来要走,她说:“已经要走啦!”
让·瓦尔让没有中止到卢森堡公园散步,不想做出任何奇异的举动,尤其担心让柯赛特醒悟;但是,这对情人正处于意惹情牵的时刻,柯赛特向热恋中的马里于斯投去微笑,他只意识到爱情,在这世上只看到意中人光彩焕发的脸,而让·瓦尔让用冒火的、狠巴巴的目光盯住马里于斯。他早以为自己不会再产生恶念了,但当马里于斯在眼前时,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又变得野蛮和凶狠了,感到以前蕴蓄了满腔愤怒的心灵之底重又张开,起来反对这个年轻人。他几乎觉得陌生的火山爆发又在他身上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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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这个家伙在那里!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圈,窥测,观察,试探!他来说:“哼,干吗不行?”他到让·瓦尔让的生活周围转悠!到他的幸福周围转悠,夺取和带走他的幸福!
让·瓦尔让又说:“是的,不错!他来寻找什么?寻找奇遇!他想干什么?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我呢!什么!起初我是最卑劣的人,然后是最不幸的人,跪着生活了六十年,别人能忍受的我都忍受过了,我没有年轻过就老了,我没有家庭、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就生活过来了,我把鲜血洒在各种石头上、各种荆棘上、各种界石上、各处的墙边,尽管别人对我粗暴,我还是温柔,尽管别人凶恶,我还是善良,我无论如何已改邪归正,我忏悔了做过的坏事,我原谅了别人对我做的坏事,正当我得到报偿时,正当熬到头时,正当我达到目的时,正当我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时,本来这很好,这很不错,我付出了代价,我终于得到了,这一切却要离开,这一切却要烟消云散,我要失去柯赛特,我要失去我的生命、我的快乐、我的心灵,因为一个傻大个高兴到卢森堡公园来溜达!”
于是他的眸子充满了阴沉的、不同寻常的光。这不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也不是一个敌人在看另一个敌人。这是一条看家狗在瞪着一个小偷。
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马里于斯继续失去理智。一天,他跟踪柯赛特到西街。另一天,他同看门人说话。看门人则对让·瓦尔让说:“先生,有个好奇的年轻人在打听您,他是什么人?”第二天,让·瓦尔让向马里于斯狠狠瞥了一眼,马里于斯终于发觉了。一个星期以后,让·瓦尔让搬了家。他发誓再也不来卢森堡公园,也不到西街。他回到普吕梅街。
柯赛特没有抱怨,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提问题,她根本不想知道原因;她已到了怕被别人看穿和露出破绽的年龄。让·瓦尔让一点没有这种烦恼的经验,只有这种烦恼是迷人的,只有这种烦恼他不知道;因此,他一点不明白柯赛特保持沉默的深切意义。不过他注意到,她变得怏怏不乐,他也变得死气沉沉。较量双方都没有经验。
一次,他试探了一下。他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吗?”
一道光芒照亮了柯赛特的脸。
“想的,”她说。
他们一起去。三个月过去了。马里于斯不再去那里。马里于斯不在。
第二天,让·瓦尔让又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去吗?”
她惆怅而温柔地回答:
“不想去。”
让·瓦尔让被这惆怅触怒了,又对这温柔感到难受。
在她年纪轻轻却已经不可捉摸的头脑里,发生了什么事?里面正在酝酿成熟什么呢?柯赛特的心灵里有什么变化?有时,让·瓦尔让不睡觉,坐在破床边,双手捧住脑袋,整夜在寻思:“柯赛特的脑子里有什么事?”他设想柯赛特可能想的事。
噢!在这样的时刻,他把痛苦的目光转向修道院这圣洁的峰顶,这天使聚居地,这不可接近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无可奈何的陶醉,观望修道院的花园,满园不知名的鲜花和与世隔绝的处女,各种各样的芬芳和灵魂笔直升向天空!他多么热爱这个永远封闭的伊甸园啊,他却自愿地离开,失去理智地走下来!他多么后悔牺牲自我,神经错乱,把柯赛特带到尘世,这个作出牺牲的可怜英雄,被他自己的献身精神所制约,感到了沮丧!他心想:“我干的什么事呀?”
至于柯赛特,则是无精打采。她看不到马里于斯难受得很,就像当初看到他高兴得出奇,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样。当让·瓦尔让不再像往常一样带她去散步时,一种女人的本能在她内心深处含含糊糊向她说,不该显得看重卢森堡公园,如果她觉得无所谓,她的父亲倒会带她去。可是,日复一日,几周,几个月相继过去了。让·瓦尔让默默地接受了柯赛特的默认。她后悔了,但悔之晚矣。她回到卢森堡公园那一天,马里于斯不在那里。马里于斯消失不见了;完了,怎么办?她能再找到他吗?她感到一阵揪心,什么也无法排遣,而且与日俱增;她不再知道是冬还是夏,是日出还是下雨,鸟儿是不是在鸣啭,是大丽花还是在雏菊的开花季节,卢森堡公园是不是比杜依勒里宫更迷人,洗衣妇送回来的衣物浆上过了头还是不够,图散“采购”得是好是坏,她意气消沉,若有所思,执著于一个想法,目光游移不定或是呆滞,仿佛黑夜里在凝视鬼魂消失的黑洞洞而深邃的地方。
但她也没有给让·瓦尔让看出来,只露出脸色苍白。她对他继续摆出一副甜甜的脸。
这苍白的脸就足以叫让·瓦尔让操心。有时他问她:
“你怎么啦?”
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
半晌,由于她也发现他忧虑重重,又说:
“您呢,父亲,您心里有事吗?”
“我吗?没有,”他说。
这两个人相依为命,爱得这样深沉,长时间为彼此活着,如今一个在另一个身旁痛苦,一个为另一个回肠九转,却互不道出,互不埋怨,还笑口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