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七卷 切口 · 二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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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 子

切口,这是黑暗的人的语言。

思想在最幽暗的深处受到激动,社会哲学面对被玷污的、又有反抗性的、谜一样的土语,要进行极为沉痛的思考。这里明显可见惩罚。每个音节都像打上烙印。通俗语言的词语,仿佛在刽子手的红烙铁下皱缩了。有的词好像还在冒烟。这样的句子给您的印象,就像一个盗贼被突然脱掉衣服,露出有百合花烙印的肩膀。思想几乎拒绝用这种累犯词语来表达。隐喻有时非常卑鄙无耻,让人感到上过枷锁。

再说,尽管如此,而且正因如此,这种古怪的土语,有权在所谓文学这个不偏不倚的犯罪记录大档案室中,占有单间;生锈的铜币和金勋章一样占有位置。切口,不管你同意与否,自有句法和诗意。这是一种语言。从某些词的变形,可以认出经过芒德兰〔10〕的咀嚼,从某些换喻的奕奕光彩,可以感到维庸讲过这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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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十分精彩的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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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 pour la pierre du Coësre。意思是说:“昔日的国王总要去接受加冕。”在这个国王的思想中,加冕就是服苦役。

décarade这个词,表示载重车奔腾启程,来自维庸,倒也名符其实。这个词意为四蹄溅出火星,用一个出色的象声词,概括了拉封丹这个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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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纯文学的角度看,很少有比切口的研究更加有趣和内容丰富了。这是语言中的一整套语言,是一种病态的赘疣,一种产生赘生物的不良嫁接,是一种寄生植物,扎根在高卢老树干中,有害的枝叶爬满语言的整整一侧。这可以称为切口给人第一眼的面貌,即通俗的面貌。但是,对于以研究语言为己任的人来说,就像地质学家研究地球那样,切口如同一片真正的冲积层。往下挖掘,深浅不同,在切口中能够发现古老的民间法语,下面是普罗旺斯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东方语,即地中海港口的语言,还有英语、德语、罗曼语的三个分支:法兰西罗曼语、意大利罗曼语、罗马罗曼语,还有拉丁语,最后是巴斯克语和克尔特语。这是深邃而奇特的结构。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共同营造的地下建筑。每一个受诅咒的种族放上自己的一层,每一种痛苦都留下自己的石块,每一颗心都加上自己的石子。无数邪恶、卑劣或愤怒的心灵度过了人生,永远湮灭,但在这里几乎全部留下来,在一个怪词的形式下还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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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aises,是对马耳他苦役船上流通的钱币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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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述的语言学来源,切口还有其他更自然的来源,可以称之为来自人的思想本身:

首先,是直接造词。语言的奥秘就在这里。通过词汇来描绘,这些词汇不知怎么,也不知为什么,具有形象。这是一切人类语言的原始基础,可以称为花岗岩。切口中这类词俯拾即是,是直接产生的,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由谁创造,没有词源,没有类同,没有派生词,孤零零的,粗俗,有时丑恶,表意有力得古怪,十分生动。刽子手是le taule;森林是le sabri;恐惧和逃走是taf;仆人是le larbin;将军、主教和大臣是pharos;魔鬼是le rabouin。这些词既掩饰又表意,没有什么更古怪的了。有的词,比如le labouin,既滑稽又可怕,给您的印象就像巨怪做鬼脸。

其次,是隐喻。一种语言要全部道出又掩饰一切,其特点就是意象丰富。隐喻是一个谜,策划阴谋的匪徒,谋划越狱的囚犯隐藏在那里。任何方言都不如切口更具有隐喻性。“拧下椰子”,意为拧断脖子;“扭来扭去”意为吃;“被捆起来”意为受判决;“老鼠”意为偷面包的贼;il lansquine意为下雨,非常鲜明的古老意象,多少带有时间印记,将雨的长斜线比作雇佣军斜扛的密密的长矛,一个词就包括了“下刀子”这通俗的换词法。有时,切口从第一阶段发展到第二阶段,词语从野蛮的原始状态转到隐喻意义。魔鬼不再是le labouin,变成了“面包师傅”,即往烤炉里送东西的人。这更诙谐,但缺少伟岸;宛如高乃依之后的拉辛,埃斯库罗斯之后的欧里庇得斯。有些切口长句,具有两个时代的特点,同时有野蛮性和隐喻性,酷似魔术幻灯。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er des gails à la lune(窃贼黑夜去盗马)。这就像一群鬼在脑际掠过。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ar是最近的事。

acque;siques〔17〕变成frusques;chique〔18〕变成égrugeoire;colabre〔19〕变成colas。魔鬼起先是gahisto,然后是rabouin,后来是面包师傅;教士先是ratichon,然后是野猪;匕首先是二十二,然后是野生苹果幼树,后来是lingre;警察先是railles,然后是战马,然后是棕发女人,然后是鞋带商,然后是coqueurs,然后是cognes;刽子手先是taule,然后是Charlot,然后是atigeur,然后是becquillard。十七世纪,搏斗说成互敬鼻烟;十九世纪,改成互敬口嚼烟。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有过二十种不同说法。在拉塞奈尔看来,卡尔图什讲的是希伯来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就像讲这些词汇的人一样,不断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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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由于不断变化,古老的切口不时再出现,变旧为新。它有保存自身的据点。神庙街保存了十七世纪的切口;比塞特尔还是监狱时,保存了图纳的切口。可以听到往昔的图纳人话语中anche的词尾。Boyanches-tu(你喝酒吗)?il croyanche(他相信)。但是,不断变化仍然是法则。

如果哲学家能够确定一段时间,观察这种不断泯灭的语言,他就会陷入忧伤而有益的思考。没有什么研究更富有成果和更有教益。没有一个隐喻,没有一句切口的词源,不包含一种教训。在这些人当中,“打”意思是“假装”;他在“打”病;狡黠是他们的力量。

对他们而言,人的概念同黑暗的概念分不开。黑夜说成sorgue,人说成orgue。人是黑夜的派生词。

他们已习惯把社会看成扼杀他们的一种氛围,他们谈论自己的自由,就像人们谈论自己的健康。一个人被捕是个“病人”;一个人被判刑是个“死人”。

囚犯关在埋葬他的四堵石壁中,最可怕的就是某种冰冷的贞洁;他称地牢为castus〔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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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阴森的地方,外界生活总是以最喜气洋洋的面貌出现。囚犯戴着脚镣;您也许以为他在想,别人用脚走路吧?不。他在想,别人用脚跳舞;因此,一旦他锯掉了脚镣,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现在他可以跳舞了,他把锯子称为“小酒店舞场”。一个“名字”是一个“中心”;深深地化合在一起。强盗有两个头,一个思索他的行动,引导他一生,另一个在肩膀上,为行刑那天准备的;他把给自己犯罪出主意的头称为“索尔本学院”,把为他赎罪的头称为“圆木头”。一个人身上只穿着破衣烂衫,心里只有邪念,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堕落到“无赖”一词所标志的双重含义,他就到了犯罪的边缘,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有双刃,即他的困苦和他的凶恶;因此,切口不说“无赖”,而说réguisé。什么是苦役监?是炼狱的火坑,是地狱。苦役犯叫做“柴捆”。最后,这些歹徒给监狱起什么名字呢?“学校”。一整套惩罚可以从这个词派生出来。

匪徒也有他的炮灰,即可以窃取的物质,你,我,什么人都行;le pantre(Pan,指所有人)。

你想知道苦役监的大部分歌曲,在特殊词汇中称为lir onfa的副歌是怎么产生的吗?请听我道来:

在巴黎的沙特莱监狱,有一个长方形的地窖。这个地窖在塞纳河水面之下八尺深。没有窗户,也没有通气窗,惟一的开口是门;人可以进去,而空气进不去。这个地窖是石头拱顶,地下是十寸深的烂泥。地窖铺上了石板;但由于水的渗透,石板腐烂和龟裂了。离地面八尺高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大梁,横穿过这地下室;从大梁上相隔一段距离,垂下三尺长的锁链,锁链末端是枷锁。这个地窖里关着判处做苦役的囚犯,直至押解到土伦。狱卒把犯人推到大梁下,每个囚犯的锁链在黑暗中摆荡,等待着他们。锁链是垂下的手臂,枷锁是张开的手,它们抓住这些可怜虫的脖子。把囚犯戴上枷锁,就让他们呆在那里。锁链太短,他们无法躺下。他们在这个地窖里,在这黑暗中,在大梁下一动不动,几乎吊着,不得不使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够到面包或水罐,头上是拱顶,烂泥淹没半条腿,粪便顺着双腿流下去,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弯腰屈膝,双手抓住锁链来休息,只能站着睡觉,时刻被枷锁卡得醒过来;有的囚犯醒不过来了。吃东西时,他们用脚踵将扔在烂泥里的面包,顺着胫骨,推到手上。他们这样要呆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两个月,有时半年;有一个呆了一年。这是苦役犯的候见室。把他们关在那里,是因为偷猎了国王的一只野兔。在这个坟墓与地狱中,他们干什么呢?在坟墓里能做的事,就是奄奄待毙,在地狱里能做的事,就是唱歌。因为凡是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只剩下歌曲。在马耳他海域,一条苦役船驶过来,在听到桨声之前,会听到歌声。曾在沙特莱的地牢里呆过的可怜偷猎者苏尔万桑说:“是韵律使我支持下来。”诗歌没有用。韵律有什么用?几乎所有的切口歌曲都是在这个地窖里产生的。蒙戈默里帆桨战船忧伤的叠歌:“蒂马路米塞纳,蒂木拉米宗”,就来自巴黎沙特莱大监狱的这个地牢。这些歌曲大半是凄切的;有几首欢快;有一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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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徒劳无功,消灭不了永存人心的爱情。

在这个行为见不得人的世界里,大家保守秘密。秘密是大家的东西。秘密,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是用作团结基础的一致。泄露秘密,不啻从这个凶残的共同体的每个成员身上夺走一点东西。用切口有力的语言来说,告发说成“吃掉那一块”。仿佛告发者将大家共有的一点东西据为己有,用每人身上的一块肉养肥了自己。

什么是挨耳光?普通的隐喻回答:“看到了三十六支烛光。”切口插进来回答:“烛光,侮辱。”这样,日常用语将耳光当作侮辱的同义词。因此,切口借助隐喻这条无法估量的轨道,自下而上渗透,从洞窟上升到科学院;普拉耶说:“我点着我的侮辱(蜡烛),”这使伏尔泰写道:“朗勒维埃尔·拉博梅尔该挨一百个侮辱(耳光)。”

发掘切口,每一步都有发现。研究和深挖这种古怪的土语,会导致正常社会和犯罪社会的神秘交汇点。

切口,这是变成苦役犯的语言。

人的思维要素竟被压制到这么低,竟被命运的黑暗暴力拖走、捆住,竟让神秘莫测的绳索捆在这个深渊里,实在令人惊奇。

噢,悲惨的人思想多么可怜!

唉!没有人来救助这黑暗中人的灵魂吗?它的命运就是在黑暗中永远等待神灵、解放者、骑着飞马和半鹰半马怪兽的巨人、鼓翼从天而降身披朝霞的斗士、光彩夺目的未来骑士吗?它总是白白地向理想的光芒呼救吗?它被判决在深渊的黑暗中,惶恐地倾听恶魔到来,看到恶魔的头口吐白沫,张牙舞爪,躯体肿胀,露出环节,在污水中蜿蜒起伏,越游越近吗?它必须呆在那里,没有一点光,没有希望,隐约觉察到怪物可怕地接近,瑟瑟发抖,披头散发,扭动双臂,永远锁在黑夜的岩石上,赛过在黑暗中白皙、赤裸、凄惨的安德罗墨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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