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八卷 狂喜与忧伤 · 六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2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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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恢复现实感,将住址给了柯赛特

正当这人面母狗守住铁栅门,六个匪徒面对一个姑娘后撤时,马里于斯呆在柯赛特身边。

星空比平日格外灿烂,格外迷人,树木格外迎风颤动,青草芬芳格外沁人心脾,鸟儿睡在叶丛间啁啾声格外柔和,天宇的宁静和谐与爱情的心声格外协调,马里于斯格外痴情,格外幸福,格外陶醉。可是他感到柯赛特愁眉不展。柯赛特哭过。她的眼睛红红的。

在这场美梦中,这是第一块乌云。

“你怎么啦?”

她回答:

“没什么。”

然后她坐在石阶旁的长凳上,他抖抖索索地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

“我的父亲今天早上告诉我,叫我准备好,他有些事,我们也许就要走了。”

马里于斯从头到脚一阵颤栗。

生命就要结束时,死就是走;生活就要开始时,走就是死。

六个星期以来,马里于斯逐渐地,慢慢地,一步步地,日益拥有了柯赛特。这是理想中的拥有,但也是深深的拥有。我们已经解释过,初恋时,在占有肉体之前,先占有心灵;随后,在占有心灵之前先占有肉体,有时,不能完全占有心灵;福布拉斯〔14〕和普吕多姆一类的人补充说:因为没有灵魂;幸亏这种嘲弄是一种亵渎。因此,马里于斯占有柯赛特,就像精灵那样占有;但他全身心包裹着她,以难以置信的信心小心翼翼地抓住她。他拥有她的微笑、她的气息、她的香气、她蓝眼睛的深邃光芒、他触她的手时感到的肌肤的温馨、她脖子上可爱的斑记、她所有的想法。他俩约定,睡觉必须梦见对方,而且遵守诺言。因此,他拥有柯赛特的每场梦。他不停地望着,有时用自己的呼吸拂动她颈背的短发,他心里想,这些短发没有一根不属于他马里于斯。他观赏和热爱她身上的东西,饰带花结啦、手套啦、袖口啦、高帮皮鞋啦,看作神圣的东西,而他是这些东西的主人。他想,他是她插在头发上的漂亮玳瑁梳子的主子,他像情欲显露时低沉而模糊地呢喃一样,甚至寻思,她的裙子的每根带子,她的袜子的每个网眼,她的内衣的每一个皱褶,无不属于他。在柯赛特身边,他感到在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君主和奴隶旁边。他们似乎将灵魂交融在一起,如果他们再想收回,他们不可能分辨出来。“这是我的灵魂。”“不,这是我的。”“我向你保证,你搞错了。这确实是我的。”“你认为是你的,却是我的。”马里于斯有属于柯赛特的东西,而柯赛特有属于马里于斯的东西。马里于斯感到柯赛特生活在他身上。拥有柯赛特,占有柯赛特,这对他来说,跟呼吸没有分别。正是在这种信念,这种迷醉,这种纯洁、未曾见过和绝对的占有,这种最高权力中,这句话:“我们要走了”突然落下,现实的声音猛然向他喊叫:柯赛特不是属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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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如梦初醒。上文说过,六个星期以来,马里于斯脱离了生活;“走”这个词猛地使他回到生活中。

他无话可说。柯赛特只是感到他的手很冷。轮到她对他说:

“你怎么啦?”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柯赛特几乎听不到: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她又说:

“今天早上,我的父亲对我说,收拾好我的日常衣物,准备妥当,他会把他的衣服交给我,放在一只箱子里,他不得不出门一次,我们马上要出发,我需要一只大箱子,他需要一只小箱子,一个星期之内准备好一切,我们也许到英国去。”

“这太可怕了!”马里于斯大声说。

此刻,在马里于斯的脑海里,任何滥用权力,任何暴力,最惊人的暴君的任何倒行逆施,布齐里斯〔15〕、提拜尔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动,在残忍方面肯定都比不上这件事:割风先生把女儿带到英国去,因为他要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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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气无力地问:

“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没有说时间。”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时间。”

马里于斯站起来,冷冷地说:

“柯赛特,您去吗?”

柯赛特把充满忧愁的美丽眼睛转向他,有点茫然地回答:

“去哪儿?”

“去英国?您去吗?”

“为什么你用您称呼我?”

“我问您,您去吗?”

“你叫我怎么办?”她合起双手说。

“这么说,您去啰?”

“如果我父亲要去呢?”

“这么说,您去啰?”

柯赛特抓住马里于斯的手,捏紧了,不作回答。

“很好,”马里于斯说,“那么我到别的地方。”

柯赛特不太明白,但却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她脸色煞白,在黑暗中显得白碜碜的。她期期艾艾地说:

“你想说什么?”

马里于斯看了看她,然后慢慢地仰望天空,回答:

“没什么。”

当他垂下目光时,他看到柯赛特向他微笑。意中人的微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

“我们多么蠢啊!马里于斯,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们动身,你也动身!我会告诉你地方!你到我那里去找我!”

马里于斯现在完全清醒了。他又回到现实中。他对柯赛特大声说:

“跟你们一起走!你疯了吗?需要钱哪,而我没有钱!到英国去?我不太清楚,眼下我欠库费拉克十多个路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不过我有一顶旧帽,值不到三法郎,我有一件外衣,前面缺纽扣,我的衬衣全撕破了,手肘穿了窟窿,我的靴子进水;六个星期以来,我不朝这方面想,也没有告诉你。柯赛特!我是一个穷光蛋。你只在夜里看到我,你把你的爱情给了我;如果你在白天看到我,你会给我一个苏!到英国去!唉!我没有钱办护照!”

他扑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双手抱住头,脑门靠在树皮上,既感觉不到树蹭破头皮,也感觉不到太阳穴扑扑乱跳,一动不动,像绝望的塑像,随时要摔倒。

他这样呆了很久。人会永远呆在这种深渊中。末了,他回过身来。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轻微的、伤心的响声。

是柯赛特在呜咽。

两个多小时以来,她在沉思凝想的马里于斯身边哭泣。

他走到她身旁,跪了下来,又慢慢俯下身子,抓住她露出裙边的脚尖吻起来。

她默默地让他这样做。有时,女子就像阴沉顺从的女神,接受爱情的忠诚。

“不要哭,”他说。

她喃喃地说:

“我可能要走,你又不能来!”

他又说:

“你爱我吗?”

她啜泣着回答,这句天堂用语只有通过眼泪才更美妙:

“我爱你!”

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爱抚声调继续说:

“别哭了。说呀,你肯为我不哭吗?”

“你呢,你爱我吗?”她说。

他捏住她的手:

“柯赛特,我从来没对别人起过誓,因为我害怕起誓。我感到我的父亲在身边,我对你起最神圣的誓,如果你走了,我就会死去。”

他说这番话的声调非常庄严、平静而忧伤,柯赛特不禁颤栗起来。她感到一种真正阴森的东西掠过时带来的寒意。她一阵怔忡,停止了哭泣。

“现在,听着,”他说。“明天别等我了。”

“为什么?”

“后天再等我。”

“噢!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

“有一天看不到你!我可办不到。”

“牺牲一天,也许是为了一辈子。”

马里于斯喃喃自语:

“这个人从来不改变习惯,他只在晚上接待来客。”

“你说的是什么人?”柯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究竟指望什么呢?”

“你等到后天吧。”

“你想这样?”

“是的,柯赛特。”

她把他的头捧在手里,踮起脚尖,达到他的高度,竭力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指望。

马里于斯又说:

“我想到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的地址,可能出现意外情况,我住在我的朋友库费拉克那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在口袋里搜索,掏出一把折叠小刀,用刀刃刻写在灰泥墙上:玻璃厂街十六号。

柯赛特重新盯住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马里于斯,你有一个想法。把它告诉我。噢!把它告诉我,我晚上才好过!”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因为天主不会希望我们分开。后天等着我吧。”

“这段时间我干什么呢?”柯赛特说。“你呢,你在外头,来来去去。男人多么幸福啊!我呢,我要独自留下来。噢!我会愁死的!明天晚上你会干什么,说呀?”

“我要尝试办一件事。”

“那么,我要向天主祈祷,从现在起我一直记挂着你,让你成功。既然你不想讲,我就不再问你。你是我的主人。明天晚上我用唱歌来度过,就是那首你喜欢的《厄里央特》,有一晚你在我的护窗板后面倾听来着。不过,后天,你早点来。我在晚上九点正等你,我先告诉你了。我的天!一天天这么长,真是愁死人了!你明白,九点钟一敲,我就来到花园里。”

“我也是。”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怀着同样的想法,受到使情人不断交流的电流推动,沉醉在创巨痛深的欲念里,拥抱在一起,没有发觉他们的目光抬起时,嘴唇已经接触在一起,泪水盈眶,心旌摇摇,他们仰望着繁星。

马里于斯出来时,街上空无一人。这时,爱波尼娜正在尾随匪徒,一直来到大街上。

马里于斯头靠在树上沉思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际;唉!连他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太疯狂,办不到。他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