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三卷 污泥,却是灵魂 · 一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3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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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及其令人惊讶的事

让·瓦尔让正呆在巴黎的下水道中。

这是巴黎和大海又一相似之处。像在大洋中一样,潜水者也能在下水道中消失。

这种转换闻所未闻。让·瓦尔让就在市区中心,却离开了城市;一眨眼间,掀起盖子又关上的时间,他已从大白天转到漆黑中,从中午转到午夜,从喧嚣转到寂静,从雷霆的滚动转到坟墓的停滞,而且比波龙索街那次剧变更要神奇,从极端的危险转到绝对的安全。

突然落入地道;消失在巴黎的地牢里;离开遍布死亡的这条街,来到有生命的坟墓里;这是奇特的时刻。他一时仿佛茫然无措;倾听,呆住了。救命的陷阱在他身下猝然打开。可以说,上天的仁慈通过诱骗抓住了他。上苍的埋伏值得赞叹!

只是受伤的青年纹丝不动,让·瓦尔让不晓得他扛到沟里来的人是死是活。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失明。突然之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还感到自己耳聋了一分钟。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头顶上离开几步路的地方,肆虐的残杀风暴传不到他这里,上文说过,这是由于相隔的地面很厚,消失和听不清了,如同喧哗声落到深渊中。他感到,脚下地面坚实;如此而已;但这已足够。他伸出一条手臂,然后是另一条,摸到两边的墙壁,发觉通道狭窄;他有点打滑,又发觉石板潮湿。他小心跨出一步,生怕有洞,有排污水渗井和深渊;他证实石板往前伸延。一股臭气提醒他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看不见东西了。一丝亮光从他滑到那里的通气口落下来,在这个地道里,他的目力恢复了。他开始辨别出一些东西。他藏身(没有别的词能更好地表达他的处境了)的通道,在他身后是堵墙。这是一条专业词汇称之为支道的死巷。他前面有另外一堵墙,是黑夜的墙。通气口的光在离让·瓦尔让十至十二步的地方消失了,在下水道几米长的湿墙上,仅仅投下惨白的光。再往前便黑咕隆咚;往里走显得很可怕,入口好似能吞噬人。但这片雾蒙蒙的墙是可以进去的,也必须进去。甚至要快一点。让·瓦尔让心想,他看见这个铁栅盖埋在石堆下,也可能被士兵发现,一切都系于这种偶然。他们也可以下到这个窨井来搜索他。不能再丢失一分钟了。他已把马里于斯放在地上,这时又捡起来(这个词是属实的),又扛在肩上往前走。他毅然地走进这黑暗中。

他走了五十步,不得不停住。他想到一个问题。走道通到另一条横陈的管道。两条道路摆在面前。走哪一条道呢?要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我们已经指出过,这个迷宫有一条引线,就是它的斜坡。沿着斜坡走,就来到河边。

让·瓦尔让马上明白过来。

他思忖,他可能在菜市场的下水道中;如果他选择左边,沿着斜坡走,不到一刻钟,他就会来到兑换桥和新桥之间的塞纳河段某个出口,就是说,在大白天出现在巴黎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也许他会来到十字路口聚集闲人的地方。行人看到两个血迹斑斑的人从脚下的地底冒出来,会惊诧莫名。警察突然而至,附近的保安警察也会出动。洞口未出,就会被抓住。不如钻进迷宫里,信赖这黑暗,至于出路,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往上坡走,向右拐。

他转过长廊的拐角时,远处通气口的光消失了,黑暗的幕布重又落在他身上,他又看不见了。他仍然往前走,而且尽可能快。马里于斯的两条胳臂搭在他脖子周围,双脚荡在他身后。他用一只手抓住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摸索墙壁。马里于斯的面颊触到他的面颊,贴在一起,血淋淋的。他感到从马里于斯身上流下来温热的血水,落在他身上,渗进他的衣服。但受伤者的嘴在他的耳畔呼出一股湿热的气,表明在呼吸,因此还活着。让·瓦尔让如今踏上的通道,不如第一条狭窄。让·瓦尔让走得相当吃力。昨天的雨水还没有流光,在沟底中央形成一条小小的急流,他不得不紧靠墙壁,避免双脚踩到水里。他这样在黑暗中走着。他像黑夜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摸索,失落在地下黑暗的坑道里。

然而,要么远处的通气口逐渐将一点浮动的光送到这浓黑的雾中,要么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他又恢复了某些朦胧的视力,他重新开始隐约地时而意识到他触摸的墙,时而意识到他经过的拱顶。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终于找到了亮光,同灵魂在不幸中扩张,终于找到了天主一样。

往前走很困难。

下水道的走向,可以说与上面街道的走向相应。在当时的巴黎,有两千两百条街。请想象一下所谓下水道这黑暗的管道网吧。当时存在的下水道系统,连接起来,长达十一法里。上文说过,由于近三十年的特殊工程,目前的管道网不下六十法里。

让·瓦尔让开始时搞错了。他以为是在圣德尼街下面,遗憾的是并不在那里。圣德尼街下面有一条石砌的旧下水道,始于路易十三时代,直通所谓主管道的污水干管,在右边与旧奇迹宫廷在同一水平线上只有一个拐角,也只有一条支道,即圣马丁下水道,它的四条分支交叉成十字形。但小丐帮街的管道入口离科林斯小酒店很近,从来不跟圣德尼街的地道相连;它通到蒙马特尔下水道,让·瓦尔让就走到那里。很容易迷路。蒙马特尔下水道是旧管道网中最错综复杂的。幸亏让·瓦尔让将菜市场下水道抛在身后,它的实测平面图呈现出一丛复杂的鹦鹉架;但是他前面有不止一个令他犯难的会合处,不止一个街道拐角——因为这是街道——在黑暗中好似一个问号显现出来:首先,在他的左面,宽阔的石膏窑下水道就像七巧板一样,把T字形和Z字形的管道搅得更乱,从邮政大楼和小麦市场圆形大楼下面,直到塞纳河,末端呈Y字形;其次,在他右面,钟面街的弧形通道有三个分叉,都是死巷;第三,在他的左面,槌球场支道很复杂,几乎在入口处形成叉杆形,斗折蛇行,通到卢浮宫巨大的排水池,池水分段向四面八方泄出;最后,在右面,守斋者街的下水道是条死巷,还不算在到达环城管道之前各处的小管道,惟有环城管道能够把他引导到远处的出口,以便安全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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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瓦尔让意识到上述的路径,只要摸一摸墙壁,就会很快发觉,他不在圣德尼街的地下长廊里。他摸到的不是古老的方石,不是连下水道也很傲慢、豪华的旧建筑,沟底和地基由花岗岩和肥石灰浆砌成,一图瓦兹要花费八百利弗尔,他会感到手下是现代的便宜货,办法经济,是混凝土地基,磨石粗砂岩加水磨灰浆砌成,每米花费两百法郎,所谓用“小料”的平民泥水工程;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往前走,不安而平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完全碰运气,就是说听天由命。

应该说,恐惧越来越袭上身来。包裹着他的黑暗,进入他的头脑。他走路像猜谜。这条下水道可怕得很;错综复杂得令人头昏目眩。落入这黑暗的巴黎是可悲的事。让·瓦尔让不得不找到他的路,即使看不见,几乎要闯出他的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冒险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他怎么走出去呢?他会找到一个出口吗?他会及时找到吗?这块巨大的地下海绵像石头蜂窝,能让人进来,又穿出去吗?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黑暗交叉点吗?会通到无法脱身和不可逾越的地方吗?马里于斯会出血过多而死吗?他会饿死吗?他们两个最终会迷路,在这黑暗之角变成两具尸骨吗?他不知道。他自问这一切,无法回答。巴黎的肚肠是危险的处所。他像先知一样,呆在魔鬼的肚子里。

他突然吃了一惊。他不停地笔直往前,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他发觉不是往上走;水流拍打他的脚踵,而不是冲向他的脚尖。现在下水道往下降。为什么?他出其不意地来到塞纳河吗?危险很大,但后退的危险更大。他继续前进。

他不是往塞纳河走去。巴黎的地面在右岸的空地形成驴背形,一面斜坡在塞纳河,另一面在主管道。驴背的尖脊决定水的流向,路线随意不定。最高点是分流所在地,就在过了米歇尔伯爵街的圣阿伏瓦下水道、大马路附近的卢浮宫下水道、菜市场附近的蒙马特尔下水道一带。让·瓦尔让正来到这个最高点。他朝环城管道走去;他走对了路。但他一点儿不知道。

每当他遇到一条支道,他就摸一摸拐角,要是他感到入口不如他所在的通道宽,他便不走进去,继续往前走,判断正确:凡是更窄的路要通向死巷,只会使他远离目标,也就是出口。这样,他避免了上文列举的四个迷宫在黑暗中张开的四重陷阱。

他一时发觉,他已经走出暴动惊扰的巴黎那一区,街垒断绝了那里的交通,他回到了活跃的、正常的巴黎的下面。突然,他感到头顶上仿佛有打雷声,从远处传来,但持续不断。这是马车的辚辚声。

他走了半小时左右,至少他内心这样估算,却还没有想到休息;只不过他换了扶住马里于斯的手。通道比以前更黑,但这种深沉使他安心。

骤然间,他看到自己前面的身影。它映在几乎辨别不清的微弱红光上,这光亮朦胧地染红了他脚下的沟底和头上的拱顶,并在通道粘糊糊的左右两壁上摇曳。他吃惊地回过身来。

他身后,在他刚走过的通道里,他觉得离开他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星星,闪闪发光,划破重重黑暗,好像在注视着他。

这是在下水道里升起的警察的暗星。

在这颗星星后面,模糊地晃动着八至十个挺直、朦胧、可怕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