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 二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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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露也能包含隐晦

马里于斯心潮翻滚。

他看到柯赛特身边这个人,总有一种疏远,从此得到了解释。这个人身上有不可名状的谜样的东西,他的本能在警告他。这个谜,就是最丑恶的耻辱:苦役。这个割风先生是苦役犯让·瓦尔让。

在幸福中突然找到这样一个秘密,就像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的幸福,今后注定要与此为邻?这是既定事实吗?接受这个人,属于完婚的一部分吗?无计可施了吗?

马里于斯同时娶了苦役犯?

白白地戴上了光明和欢乐的冠冕,白白地尝到生活花团锦簇的时刻,即幸福的爱情,这样的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获得光荣的半神半人,也禁不住颤栗。

就像通常看到这种事心里要起变化一样,马里于斯心想,是不是要自责呢?他缺乏预见?缺乏谨慎?不由自主地昏头昏脑?也许有一点。他是不是不够小心,不了解清楚周围情况,就坠入情网,导致同柯赛特结婚?他观察到——生活正是这样通过一系列不断的自我观察,逐渐改正自己,——他观察到他的本性好幻想和想入非非的一面,这种内心的云雾状态是许多机体所特有的,在激情和痛苦达到顶点时,会膨胀开来,改变心灵的温度,侵入整个人体,以致变为一种沉浸在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过马里于斯个性的这一特质。他记起在普吕梅街沉醉在爱情中,有六七周神魂颠倒,甚至没有对柯赛特提起戈尔博老屋谜一样的惨剧,那个受害者在搏斗中奇怪地打定主意保持沉默,然后逃走了。他怎么会没对柯赛特提起呢?事情离得那样近,又那样可怖!他怎么会连泰纳迪埃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在他遇到爱波尼娜那一天?现在他几乎很难解释当时的沉默。不过他考虑过。他记得自己的意夺神摇,对柯赛特的迷醉,吞掉一切的爱情,这种把对方夹持到理想境界中,也许还有像难以觉察的理智成分,混杂到心灵美妙的强烈状态中,一种隐约朦胧的本能,要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不想在其中担当任何角色,只想回避,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见证人,都要受到指责。再说,这几个星期就像闪电一样过去了;只来得及相爱。末了,反复衡量、掂量和琢磨过以后,即使他向柯赛特叙述戈尔博老屋的绑架事件,即使他向她说出泰纳迪埃一家的名字,而不顾后果,即使他发现让·瓦尔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里于斯什么?这会改变她柯赛特什么?他会退缩吗?他会不那么爱她吗?他会不娶她吗?不会。这会改变发生的事吗?不会。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一切都很好。对这些所谓情人的醉鬼来说,有一尊神。马里于斯两眼一抹黑,走过他眼睛明亮时选择的道路。爱情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引导到哪里去?引导到天堂去。

但这天堂今后由于接触到地狱而变得复杂。

马里于斯以前疏远这个人,这个变成让·瓦尔让的割风,如今疏远又混入了厌恶。

说实话,在这种厌恶中,有一些怜悯,甚至有一点惊奇。

这个小偷,这个惯犯,归还一笔托管的钱。托管多少钱?六十万法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托管的秘密。他能保管并归还。

另外,他自己披露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迫使他这样做。如果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也是他透露的。透露出来不仅仅要接受耻辱,还要冒险。对判了刑的罪犯来说,假面具不止是假面具,还是一个庇护所。他放弃了庇护。一个假名有安全因素;他放弃了假名。他是苦役犯,能永远隐藏在一个清白家庭里;他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目的?出于良心的顾虑。他以不可抗拒的讲实话的声调现身说法。总之,不管这个让·瓦尔让是什么人,无疑这是一颗觉醒的良心。其中有着难以述说的、刚开始的、神秘的改恶从善;从表面看来,谨言慎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走正道和从善,一般的禀性是不会有的。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让·瓦尔让是真诚的。这种真诚,看得见,摸得着,不容置疑,它表现出来的痛苦便是明证,用不着调查,给这个人所说的话以可信性。对马里于斯来说,分析到这里,情况奇怪地颠倒过来了。他从割风先生身上得出什么?不信任。他从让·瓦尔让身上得出什么?信任。

马里于斯经过思索,给这个神秘的让·瓦尔让作了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但这一切就像卷在一场风暴里。马里于斯竭力对这个人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可以说追踪到让·瓦尔让的思想深处,在这带来不幸的迷雾中失而复得让·瓦尔让。

托管的钱老老实实地交还,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是好的。就像乌云中露出一片晴空,然后乌云又恢复一片幽暗。

不管马里于斯的回忆多么混乱,他还是能恢复一些影像。

荣德雷特陋室那场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到来时,这个人不但不告状,反而逃掉呢?马里于斯现在找到了答案。因为这个人是潜逃的惯犯。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来到街垒?因为现在马里于斯又清晰地看到当时的情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如同隐形墨水靠近火时会重新显现出来。这个人出现在街垒。他不参加战斗。他来干什么?面对这个问题出现了一个幽灵,作出回答。沙威。马里于斯完全记得,当时让·瓦尔让把捆住的沙威拖出街垒那凄惨的景象,他还听到在蒙德图小巷传来可怕的手枪声。在这个密探和这个苦役犯之间确实有仇。一个妨碍另一个。让·瓦尔让到街垒去是为了复仇。他到得很晚。他可能知道沙威当了俘虏。科西嘉式的复仇深入到社会底层,成了法则;这种复仇非常普通,连一半向善的人也不以为奇;这种人的心灵天生要犯罪,即令在悔改之中,对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对复仇可不是这样。让·瓦尔让杀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个问题,马里于斯感到它像一把铁钳。让·瓦尔让怎么会同柯赛特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上天干吗开这个恶劣的玩笑?上天也铸造双人链吗?天主乐意把天使和魔鬼配对吗?罪恶与纯真,也可以同室为友,呆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吗?在所谓人类命运的一长列罪犯中,一个天真,另一个狰狞,一个沐浴在清晨神圣的白光中,另一个永远被永恒的闪电照成灰白色,他们的额头能靠得这样近吗?谁能决定这不可解释的成双配对?这卓绝的小姑娘和这个老罪犯之间,以什么方式,又出于什么奇迹,能建立起共同的生活呢?谁能把羔羊和狼拴在一起呢?更不可理解的是,谁能把狼和羔羊捆绑在一起?因为狼爱羔羊,因为凶恶的人爱弱小的人,因为在九年里,天使以魔鬼为支持。柯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来到世上,她向着生活和光明纯洁的生长,都在这畸形的忠诚庇护下。至此,问题可以说层层剥落,变成无数的谜,在深渊之底张开深渊,马里于斯俯视让·瓦尔让,不能不产生昏眩。这个深渊似的人是何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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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直至有更明亮的光改变它,永远有两种人,他们有天壤之别;一个行善,是亚伯,另一个作恶,是该隐。这个温柔的该隐是何许人呢?这个强盗虔诚地钟爱贞女,监护她,扶养她,守卫她,爱护她的尊严,他是卑污的,却用纯洁把她裹起来,这是何许人?这个烂污货尊重这个纯洁的少女,不让她留下一个污点,他是何许人?这个教育柯赛特的让·瓦尔让是何许人?这个黑暗构成的形象一心一意排除乌云和阴影,让一颗星星升起,他是何许人?

让·瓦尔让的秘密就在这里;天主的秘密也在这里。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里于斯后退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天主和让·瓦尔让一样显而易见。天主有自己的工具,他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对人负责。我们怎么知道天主的所作所为呢?让·瓦尔让致力于扶养柯赛特,多少塑造了她的心灵。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又怎么样?工匠是可怕的;但作品巧夺天工。天主随心所欲地创造奇迹,塑造了这个可爱的柯赛特,又利用了让·瓦尔让。他乐意选择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呢?粪肥帮助春天催开玫瑰,难道是第一次吗?

马里于斯自问自答,而且自认为答得好。在上述各个方面,他不敢紧逼让·瓦尔让,内心又不敢这样承认。他爱柯赛特,拥有柯赛特,柯赛特粲若莲花。这对他已经足够了。他需要澄清什么呢?柯赛特是光明。光明需要澄清吗?他有了一切;他还能期待什么呢?一切,难道还不够吗?让·瓦尔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俯向这个人的不幸阴影,抓住这个命运悲惨的人的庄严声明:“我同柯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并不知道她存在。”

让·瓦尔让是一个过客。他自己这样说的。那么,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谁,他的角色演完了。今后由马里于斯在柯赛特身边完成保护人的作用。柯赛特来到蓝天,重新找到她的伴侣,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卓绝的男人。柯赛特长出翅膀,变了样,腾空而起,身后留下丑恶的空蛹壳让·瓦尔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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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思想范畴,他觉得让·瓦尔让畸形和令人讨厌。这是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是苦役犯。这个词对他而言是末日审判的喇叭声;他长时间观察过让·瓦尔让以后,最后的动作是别转头去。Vade retr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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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甚至要强调,在紧紧盘问让·瓦尔让时,他回答:“您要我和盘托出。”这时马里于斯还没有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并非这些问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而是他怕提出来。荣德雷特的陋室?街垒?沙威?谁知道会透露到哪一步?让·瓦尔让不像是一个会退缩的人,谁知道马里于斯逼他说下去,会不会又想拖住他不说呢?在一些极为重要的场合,我们提过了一个问题以后,不是往往会捂住耳朵不听回答吗?尤其在恋爱时,就会有这种怯懦的表现。特别是在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我们自己的生活难以分离的一面时,过分地追问险恶的境况是不明智的。让·瓦尔让所作的绝望的解释,可能会从中露出一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可憎的光会不会波及柯赛特?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角上,会不会留下一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仍然是闪电。命运有这种关联性,由于会染色的反光的不祥法则,纯真会沾上罪行。最纯洁的人可能永远保留近邻恶人的反光。不管对不对,马里于斯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他宁可迷迷糊糊,不愿一清二楚。他抱走柯赛特,闭眼不看让·瓦尔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活生生而可怕的黑夜。怎么敢刨根问底呢?盘问黑暗是恐怖的事。谁知道它会怎样回答?黎明可能永远受到玷污。

在这种精神状态中,马里于斯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可能同柯赛特有接触,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他面对这些可怕的问题便要退缩,从中可能产生一个无情的、最后的决定,现在他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问题。他感到自己太善良,太温柔,一句话,太软弱。这种软弱把他拖向不谨慎的让步。他让人感动了。他做错了。他本应干脆抛弃让·瓦尔让。让·瓦尔让是应该舍弃的部分,本该这样做,让家里摆脱这个人。他埋怨自己,埋怨这场感情旋风来得太突然,使他耳聋眼瞎,被席卷而去。他对自己不满意。

现在怎么办?让·瓦尔让的来访令他非常反感。这个人何必来他家呢?怎么办?他头脑发昏,不想挖下去,不想深入下去;他不愿自我探索。他答应了,他不由自主答应了;让·瓦尔让得到他的同意;甚至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应该信守诺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是如何对待柯赛特。总之,他的反感起主导作用,激怒了他。

马里于斯的脑子乱糟糟的,各种各样想法搅来搅去,从这一个想法转到另一个想法,弄得心绪不宁。因此烦得要命。不容易向柯赛特隐瞒这种烦躁不安,但爱情是一种才华,马里于斯掌握了。

不管怎样,他表面上漫无目的,向柯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她天真无邪,像鸽子一样纯洁,什么也不怀疑;他向她谈起她的童年和她的青年时代,越来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父爱和可敬的品质,这个苦役犯对柯赛特就是这样表现的。马里于斯隐约看到和设想的全都属实。这株可恶的荨麻疼爱和保护了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