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渐渐解事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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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年深日久之后,我把我的孩提时期里那种混沌未凿的懵懂岁月重新忆起,只见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现的形象,一个是我母亲,头发秀美,体态仍旧和少女一样;另一个是坡勾提,毫无体态可言,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那种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围也都带累黑了,还有又硬又红的两个腮帮子和两只胳膊,那种硬法,那种红法,老叫我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鸟儿不来鹐她,而却鹐苹果。

我相信我是记得我母亲和坡勾提的:她们两个,一东一西,因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为跪在地上,在我眼里显得和矮子一样,我呢,就在她们两个中间,脚步不稳地从这个跟前又走到那个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给我,叫我攥着。我只觉得,她那二拇指,叫针线活儿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1〕一样。这种接触的感觉,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和回忆起来的实际光景,无法分开。这种光景,也许只是我脑子里想当然的形象;不过,我总认为,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回忆我说的那个时期而能想得起来的光景,大可以比许多人认为可能的更早、更远。我同样相信,许多许多很小的小孩,观察起事物来,在精密和正确方面,都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实在说起来,我认为,许多成年人那种观察事物特别精密正确的本领,与其说是他们长大了以后才学会了的,倒不如更确切一些,说他们原来就会而保留下来的。尤其是,我总看到,有这种本领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鲜劲头、温柔性格和容易取悦于人的能力;而这种种品质,也都是把童年时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结果;这更使我相信,我关于儿童记忆的说法确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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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离开正文,说这些话,本来还惴惴不安,觉得我这是又犯了跑野马“乱”说一气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却并不然。因为这些话可以使我阐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样的结论,有一部分是根据了我自己的经验而来的,同时我这本记叙里,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说我从小儿就有观察的能力,或者说,我长大成人之后,对于我幼年的情况,记得很清楚,那我对于这两点,都毫不犹豫地直认不讳。

我刚才说过,我把我童年时期那段混沌未凿的岁月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事物纷纭,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我母亲和坡勾提。不过除了她们以外,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来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离模糊的岁月里,我回忆起来,还有我们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记得它的样子出现——那所房子,我现在看来,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楼底下是坡勾提做饭的地方——厨房,通到一个后院;后院的正中间有一个鸽子窝,搭在一个柱子上,但是那里面却连一只鸽子都没有。院子的一个旮旯那儿有一个狗窝,里面也是什么狗都没有。那儿还有一群鸡,在我眼里,显得高大无比,带着要鹐人的凶恶样子,满院子游荡,其中有一只公鸡,老跑在一个架子上打鸣儿,我从厨房的窗户里往外看它的时候,它对我好像特别注意,我看见它就打哆嗦,因为它非常地凶猛。旁门外面还有一群鹅,我一到那儿去,它们就把长脖子伸出来,跩儿跩儿地跟在我后面;我晚上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它们,就和一个人四面叫野兽包围了,夜里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个很长的过道,从坡勾提的厨房通到房子的前门。这个过道,在我眼里,真是一幅深远广阔的图景;过道的一面,有一个放东西的屋子,里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有人在那儿影影绰绰地点着蜡,把潮湿、发霉的空气由敞着的门那儿放出来,叫所有混杂在这种空气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蜡和咖啡的味儿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钻到你的鼻子里,要是不是那样的时候,那我就不敢说,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那些盆儿罐儿和旧茶叶箱子的中间。还有两个起坐间,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这个“我们”,是说我母亲、我自己和坡勾提——因为坡勾提的活儿归置完了,我们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和我们在一块儿——另一个是我们家里顶好的那个起坐间,那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上那儿去坐。在那儿,倒是阔气,但是却没有另一个那样舒服。那个起坐间,在我眼里,老有一种使人觉得凄惨的气氛;因为坡勾提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却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说我父亲怎样出殡、送殡的人怎样穿上了黑氅〔2〕。星期天晚上,我母亲在那个起坐间里念书给我和坡勾提听,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3〕。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闹得她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从寝室的窗户那儿,把教堂基地指给我瞧,瞧那儿是不是非常安静,那儿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肃静的月光下,老老实实地躺在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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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在哪儿,我都没见什么东西有那个教堂基地里的草一半儿那么绿;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树一半儿那么葱郁;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墓碑一半儿那么幽静。羊都在那儿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时候,从我那小床上跪起来(我的小床安在我母亲屋内的套间里面)往那儿瞧的时候,正瞧见它们。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阳照得通红。我心里想:“日晷又能表示时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呢?这真叫我纳闷儿。”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4〕的座席,(座席的背儿多高哇!)靠着座席,有一个窗户,从窗户那儿可以瞧见我们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祷的时候,也确实有许多许多次,从那儿瞧着我们的家来着,因为她总得弄清楚了,我们的家并没进去人劫盗东西,也没发出腾腾的火焰来,才能放心。不过,坡勾提的眼睛,尽管可以往别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别处一瞧,她却就要大生其气;我站在座位上的时候,就朝着我直皱眉头,叫我往牧师那儿瞧。不过我却不能老往牧师那儿瞧,因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5〕,我也认识他,我又害怕他看见我那样直眉瞪眼地瞧他,会觉得奇怪,也许会停止了礼拜,盘问起我来——那我可怎么办呢?张着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过我一定得有点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亲的脸上瞧,但是她却假装着瞧不见我。我往教堂的内廊里一个孩子那儿瞧,他呢,就对我挤眉弄眼。我往从门廊射进敞着的门那儿的阳光瞧,在那儿我瞧见了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说的这个羊不是罪人〔6〕,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见它又像有心,又像无意,要往教堂里来。我只觉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会儿,我也许就要忍不住,对它高声说起话来,那样一来,我岂不要糟糕!我抬头瞧墙上的纪念牌,想到区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缠绵床褥、受诸痛苦、众医束手无策的情况〔7〕,不知道那时候,巴捷太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齐利浦先生,如果请过,是不是他也束手无策。要是那样的话,那每一个星期,都把这件事对他提醒一次,他应该作什么感想呢?我往齐利浦先生那儿瞧,只见他戴着礼拜天戴的领巾。又从他那儿把眼光转到讲坛上。我想,那个讲坛,真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别的孩子从梯子那儿往上进攻,我就用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8〕往他的脑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这样想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起初还好像听见牧师在烘烘的热气里唱使人昏沉欲睡的圣诗,以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以后就从座儿上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跟着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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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又看到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儿了。只见寝室带着方格子的窗户都开着,好让清新的空气透进屋里。残破的乌鸦巢,也在前园远处那一头高高悬在榆树上来回摇摆。现在我又来到后园了,这个后园坐落在有空着的鸽子窝和狗窝那个小院后面——我现在还记得,那儿真是一个保养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围篱,篱中有一个栅栏门,门上用挂锁锁着。——那儿有果树,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比从来任何园子里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亲在那儿摘果子,摘下来都放在篮子里;我呢,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偷偷地把醋栗往嘴里一噙,一口整个咽下,跟着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现在刮起大风来了,夏天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来了,在起坐间里满屋子跳舞。跳到后来,我母亲都跳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时候,我就看着她把她那光泽的发卷儿往手指头上绕,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为她就是爱美,就是因为自己美觉得得意。这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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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我最小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象。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两个,都可以说有点怕坡勾提,对于大小事,大部分都听她的调度。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根据我们家里的情况而得出来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说是看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