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渐渐解事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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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觉得,坡勾提听了这番诬枉她的话,露出伤心至极的样子来。

“还有我的小乖乖!”我母亲跑到我待的那把带扶手的椅子前面,一面把我抱起来亲我,一面喊着说,“我的亲乖乖,我的卫!能这样拐弯抹角地把我胡一编派,说我不疼我这个心肝宝贝,我这个向来没有过这样招人爱的小东西儿吗!”

“谁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说。

“你就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我母亲反驳她说。“你自己分明知道,你就那样编派来着。你这个狠心的,从你说的话里,还听不出来,你就是那个意思吗?本来,你也和我一样,分明知道,我为了卫,上一节〔11〕连把新阳伞都没舍得买。其实我那把绿色的旧阳伞,早就全都毛啦,边儿也全都飞啦。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坡勾提,这都是你没法儿不承认的呀。”跟着她慈爱地转到我这一面,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说,“卫,你这个妈妈是个坏妈妈吗,卫?你这个妈妈是个讨人厌、狠心肠、自私自利的妈妈吗?乖乖,你说是吧;我的乖乖,你说‘是’,坡勾提就会疼你了,坡勾提疼你比我还厉害,卫。我一点儿也不疼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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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说到这儿,我们三个一齐哭起来。我们三个里面,我觉得,我哭的声儿最大,不过我却敢保,我们三个,没有哪一个不是真伤心,不是真哭的。我自己就觉得,一点不错,心都碎了。并且,我恐怕,我当时还因为爱我母亲,替她伤心,一恸之下,忘其所以,竟叫起坡勾提“畜生”来。我记得那个忠厚老实人,听我这样一叫她,难过到极点。我恐怕那一次她身上一定连半个纽子都没剩。因为,她先和我母亲和好了以后,她又跪在带扶手的椅子旁边,和我和好,那时候她的纽子,就像排枪的子弹一样,一齐迸走了。

我们睡觉的时候,都非常地伤心。我上了床以后,还是抽抽搭搭、一逗一逗地哭个不住,过了好久,仍旧没睡得着。后来有一次,我逗得太厉害了,身子都在被窝里逗起老高来;那时候,只见我母亲坐在被上,把身子俯在我上面。后来还是她抱着我,我才睡着了的,睡得还很沉。

我又看到了那个绅士;还是下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不止一星期,他才又出现了呢?我现在记不得了。我不必自夸,说我对于日子记得清楚。不过他却一点不错,又在教堂里露了面儿;做完了礼拜,又和我们一块儿来到我们家。他这次不但到我们家的门口儿,还进了我们家的里面,看我们摆在起坐间的窗户那儿一盆顶呱呱的石蜡红。他虽然说是看石蜡红,我却觉得他对于石蜡红好像并没怎么注意。不过,他走的时候,却求我母亲把石蜡红给他一枝。我母亲说他爱哪一枝,就请他掐那一枝好啦——但是他却不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因此我母亲只得亲手掐了一枝,递到他手里。他接到这枝花儿以后说,他要把它永远永远保存着。我当时想,他这个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儿过一两天就要谢了。

晚上的时候,坡勾提不像以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块儿了。我母亲几乎事事都听她的调度,我觉得,比以前还要听——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但是,我们仍旧还是和以前不一样,处得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有的时候,我有些感觉到,坡勾提好像反对我母亲把她那五斗柜里顶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反对她那样常常往那个邻居家里去;但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找不出使我满意的解答来。

慢慢地,我对于那个有黑连鬓胡子的绅士也看惯了。但是我对于他,仍旧像我刚见他的时候那样不喜欢;我对于他,仍旧存着一种使我不安的嫉妒心。不过我这种嫉妒和厌恶,只是出于一个小孩子的本能,同时又因为我认为,我母亲有坡勾提和我两个人捧着就很够了,不必再有别的人帮忙;如果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那也跟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所懂得的决不一样;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却没有和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一样的想法,或者相似的想法。我那时只能对事物作零零星星的观察(如果比方说的话),但是叫我把这种零零星星的观察,联到一块儿,织成一个网,把人兜在里面,那是我当时办不到的。

有一次,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前园里。只见枚得孙〔12〕先生——我这阵儿知道他姓枚得孙了——骑着马走来。他见了我母亲,把马勒住,跟她打招呼。他说他要到洛斯托夫〔13〕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儿有快艇。他很高兴地对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喜欢骑马玩儿,他就抱着我,坐在他前边,把我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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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天气异常清爽明朗。马站在栅栏门那儿,又打响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欢游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这样,我母亲就把我打发到楼上,叫坡勾提给我打扮打扮。这时候,枚得孙先生下了马,把马缰绳拢在胳膊上,在叶香玫瑰围篱外面来回慢慢地走,我母亲就在围篱里面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记得,我和坡勾提,从我那个小窗户那儿往外偷着瞧他们两个来着。我记得,他们两个一面溜达,一面装着瞧叶香玫瑰,靠得非常地近。我还记得,坡勾提本来脾气柔和得和天使一样,现在却一下烦躁起来,戗着毛给我梳头,使的劲儿还那么过分地猛。

枚得孙先生和我,一会儿就骑着马离开了,在靠大路一边儿的青草地〔14〕上,我们的马一路小跑往前走去。枚得孙先生毫不费劲,用一只胳膊抱着我。我记得,我平素并不是不老实的孩子,但是那一天,我却老不能乖乖地坐在他前面,总要时时转过头去,往他脸上瞧。他长了两只浅浅的黑眼睛——看起来没有一点深度的眼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来形容——一出神儿的时候,就由于一种特殊光线的关系,看着好像对眼儿似的,因而显得仿佛五官不正。我偷着看了他好几次,每次瞧的时候,我对于他这种样子,都觉得悚然可怕,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琢磨得那样出神儿。他的头发和连鬓胡子,现在凑得这样近一瞧,比我原先以为的还黑还多。他那脸的下部是方的,他那长得很旺的黑底胡,又天天刮得很光,只剩下了青碴儿:这都让我想到大约半年以前,穿乡游巷,到我们的村子这一块儿来展出的蜡人儿。这种情况,再加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他那脸盘上,那样润泽地又白、又黑、又棕——他那个脸盘,我一提起来,就要骂它一声他妈的!他那个人,我一想起来,也要骂他一声他妈的!——都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清秀,尽管我对他怀有疑惧。我认为,毫无疑问,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也觉得他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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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一见我们进来了,就都带着些不修边幅的样子,急忙从椅子上翻身站起来,一面说,“喂,枚得孙!我们还只当你玩儿完了哪!”

“还没有哪,”枚得孙先生说。

“这个小家伙是谁?”两个绅士里有一个拉住了我,问。

“这是卫,”枚得孙先生回答说。

“哪个卫?”那位绅士说。“是卫·琼斯吗?”

“不是,是卫·考坡菲,”枚得孙先生说。

“怎么!这就是那个迷人精考坡菲太太的小累赘儿吗?”那个绅士喊着说。“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儿?”

“昆宁,”枚得孙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儿神。有人可尖着哪。”

“谁?”那位绅士一面大笑,一面问。

我急忙抬起头来瞧他们,因为我急于想要知道知道是谁。

“不过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15〕罢了,”枚得孙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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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一颗心才放下了;因为,起初的时候,我还真只当他们说的是我哪。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个人,好像很有叫人可乐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起他来,那两位绅士就一齐哈哈大笑,枚得孙先生呢,也叫他招得很乐。他们笑了一阵,枚得孙先生称作昆宁的那位绅士说: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对于正进行着的这件事是什么意见哪?”

“哦,我想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会儿对于这件事还不大了解吧,”枚得孙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不大赞成这件事的。”

他们听到这个话,更大笑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雪里酒,给布路克祝寿。他按了铃,酒拿来了以后,他叫我就着饼干也喝一点儿,但是还没等我喝,又叫我站起来说“祝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倒血霉!”我照着他那样一说,他们都拍起手来,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一见我笑,笑得更厉害。总而言之,我们当时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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