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枚得孙小姐。只见这个妇人,满脸肃杀,发肤深色,和她兄弟一样,面目、嗓音,也都和她兄弟非常地像。两道眉毛非常地浓,在大鼻子上面几乎都联到一块儿了,好像因为她是女性,受了冤屈,天生地不能长胡子,所以才把胡子这笔账,转到眉毛的账上了。她带来了两个棱角峻嶒、非常坚硬的大黑箱子,用非常坚硬的铜钉,把她那姓名的字头,在箱子的盖儿上钉出来。她开发车钱的时候,她的钱是从一个非常坚硬的钢制钱包儿里拿出来的,而她这个钱包儿,又是装在一个和监狱似的手提包里,用一条粗链子挂在胳膊上,关上的时候像狠狠地咬了一口一样。我长到那个时候,还从来没见过别的妇人,有像枚得孙小姐那样完全如钢似铁的。
枚得孙先生和我母亲,对枚得孙小姐作了许多欢迎的表示,把她领到起坐间,她在那儿郑重其事地认了我母亲这个新至亲。于是她瞧着我说:
“弟妹,这是你的小子吗?”
我母亲说,是。
“说起来,我是不喜欢小子的,”枚得孙小姐说,“你好哇,小子?”
在这样令人鼓舞的情况下,我答道,我很好,我希望她也很好;我说的时候,态度不够恭敬的,因此惹得枚得孙小姐只用三个字就把我一下打发了:
“缺家教!”
她把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说完了以后,就道劳驾,说要看看她的屋子在哪儿。那个屋子,从那个时候以后,就成了一个壁垒森严、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了。在那儿,那两个黑箱子,从来没有人看见打开过,也没有人看见有没锁着的时候。在那儿(因为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我有一两次扒着门缝儿往里瞧过)有无数的小钢手铐和铆钉儿〔1〕,森严可畏,罗列成行,挂在镜子上,那是枚得孙小姐打扮的时候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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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能了解到的,她这一来,就一下扎下了根,再也不打算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开始“帮”起我母亲来,一整天的工夫,都在那个放东西的小屋子里进进出出;她说是叫每样东西都各得其所,其实是把原来的安排弄得天翻地覆。枚得孙小姐的脑子里,老疑神疑鬼,纠缠不清,认为女仆们弄了个男人在家里,不定藏在什么地方。这就是她这个人突出的特点,让我几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的。由于这样活见鬼,她往往在特别古怪的时候,钻到盛煤的地窨子里,每次开完了黑咕隆咚的橱子,总要把橱门砰的一声关上,一心相信,她已经抓着了那个男人了。
枚得孙小姐这个人,虽然绝对没有飘然凌空的体态,而在早起这一点上,却完全和云雀一样。家里别的人,还都没有动静,她就起来了(去抓藏在这所房子里那个人,这是我一直到现在还信以为然的)。根据坡勾提的看法,枚得孙小姐即便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不过我却不同意她这种说法;因为我听她这样说了以后,自己曾试过,结果办不到。
她来了以后第二天早晨,鸡刚一叫,就起来拉铃儿。我母亲下楼吃早饭,要预备茶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在她腮上啄了一下,那就是她最近乎一吻的举动,同时说:
“我说,珂莱萝,我的亲爱的,我到这儿来,你是知道的,是要把所有的麻烦事儿,都替你担负起来。因为你太漂亮了,太不会思前虑后的了”——我母亲听了这个话,脸上虽然一红,却不由得笑起来,人家把她说成这样的人,她好像并没不高兴,——“如果什么事儿都硬要叫你做,就不合适了;所以凡是我能做的,都由我来做好啦。你要是不见外,把你的钥匙都交给我,我的亲爱的,那以后所有这些事儿,我就都替你办了。”
从那个时候以后,枚得孙小姐,白天把那些钥匙放在她那个小小的监狱里,晚上就把它们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我母亲就算是跟它们完全无缘了,也就像我跟它们完全无缘一样。
我母亲并不是连一丝一毫都没反抗,就让她的大权旁落的。有一天晚上,枚得孙小姐跟她兄弟谈论家务,她提了一些办法,他就表示了赞同。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她本来还以为,他们可以跟她商议商议哪。
“珂莱萝!”枚得孙先生态度严厉地说。“珂莱萝!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哦,你对我说,你没想到我会这样,那倒很好,爱德华!”我母亲哭着说。“你对我说,我应该坚定,那也很好。但是叫你自己这样,你可就要不高兴了。”
我可以说一下,坚定就是枚得孙姐弟二人共同立身处世的伟大依傍。如果当时有人问,我对这种伟大依傍怎样了解,那不管我用的是什么表达方式,反正我自己有一套看法;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们所说的坚定,就是暴虐的别名,也就是他们两个所共有的那种脾气——那种阴沉、傲慢、魔鬼一般的脾气——的别名。如果现在让我说的话,他们的信条是这样的:枚得孙先生坚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别人都不许像他那样坚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别人都绝对不许坚定,因为所有的人,都要屈服于他的坚定之下。只有枚得孙小姐是例外。她也可以坚定,不过她的坚定是有分寸的,她的坚定只能是低一级的,只能是一个附庸。我母亲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但是她那种坚定,却只是要坚定地忍受他们的坚定,坚定地相信世界之上,没有别的坚定。
“太难堪了,”我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家里?”枚得孙先生重了一遍说。“珂莱萝!”
“我的意思是说,在咱们自己家里,”我母亲显然吓坏了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的,爱德华——在你自己家里,我可对于家务,连一句话都不能说,真太难堪了。我敢说,咱们没结婚以前,我管家管得很不错。我这个话并不是瞎说,我有见证,”我母亲哭着说。“你问问坡勾提,没有别人来插手的时候,我是不是管得很好?”
“爱德华,”枚得孙小姐说,“咱们不必闹啦。我明儿就走。”
“捷恩·枚得孙,”她兄弟说。“不许你开口!听你这个话好像暗含着,说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似的,你怎么敢这样!”
“我决没有叫别人走的意思,这是清清楚楚的。”我那可怜的母亲,让他们挤对得走投无路,流了许多眼泪,接着说。“要是有人要走,那我就非难过不可,就非苦恼不可。我并非要这样,要那样。我并不是不讲理。我只求你们有的时候也和我商议商议就够了。不论谁,凡是帮我的忙的,我都感激。我只求你们,仅仅作为一种形式,有的时候和我商议商议就够了。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还认为,你因为我没有世事经验,还像个少女,挺喜欢我哪。——一点不错,你这样说过——但是现在你可又好像因为我这样,又嫌我了,因为你对我那样严厉么。”
“爱德华,”枚得孙小姐说,“咱们不必闹啦。我明儿就走。”
“捷恩·枚得孙,”枚得孙先生大发雷霆说。“你不开口成不成?你怎么这样大胆!”
枚得孙小姐好像从狱里提犯人那样,把手绢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捂在眼上。
“哦,我求你,我求你,爱德华,”我母亲喊着说,“千万别说我忘恩负义。我敢说,我决没有忘恩负义。以前没有任何人说过我那种话。我这个人,当然有好些毛病,但是可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哦,你千万可别说我是那种人,我的亲爱的!”
“我刚才说,现在,捷恩·枚得孙遇到了,”他等到我母亲不言语了的时候,接着说,“以怨报德的情况,那我的感情就冷淡了、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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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不要说这种话啦,”我母亲很可怜的样子哀求说。“哦,别说这种话啦,爱德华!这种话我听了可真受不了。不管我这个人怎么样,反正我的心肠可最软,一点不错,我的心肠最软。我确实知道,我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这样说。不信你问坡勾提。我敢保,她一定会告诉你,说我的心肠最软。”
“一味的软弱,不管够到什么程度,珂莱萝,”枚得孙先生回答说,“对我都丝毫没有影响。你说这些话,净是白费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