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和好吧,”我母亲说。“叫我在冷冷淡淡或是别别扭扭的情况下和人相处,我可受不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好多毛病;爱德华,你肯不怕麻烦,用你的毅力来改正我的毛病,那你太好了。捷恩,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啦。你要是一动走的念头,那我的心就非碎了不可——”我母亲说到这儿,悲不自胜,说不下去了。
“捷恩·枚得孙,”枚得孙先生对他姐姐说,“咱们两个,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疾言厉色。今儿晚上,发生了这样从没有过的事,并不能说是我的错儿;我这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歧途。也不能说是你的错儿,你也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歧途。咱们顶好都把今儿晚上这个碴儿忘了好啦。”他说了前面那几句宽宏大量的话以后,又补了一句,“再说,这种光景,让小孩子看着,也不像话。大卫,你睡觉去吧!”
我满眼都是泪,几乎都找不到门了。我看着我母亲受这样的罪真难过。不过我还是摸索着出了屋子,又暗中摸索着上了楼,来到了我的寝室,连去对坡勾提说“夜安”,跟她要支蜡的心肠都没有了。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坡勾提上楼来找我,把我聒醒了,那时候,她告诉我,说我母亲凄凄惶惶地睡觉去了,只有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两个人坐在那儿。
我第二天下楼,比平常略早一些。我来到起坐间门外,听见我母亲的声音,我就站住了。只听她正在那儿低声下气地哀恳枚得孙小姐饶了她这一遭儿;那位小姐总算开恩,不再怪她,两个人才算完全言归于好。从那时候以后,我只知道,我母亲对于任何事,不先请示枚得孙小姐,或者不先想法确实弄清楚了枚得孙小姐是什么意见,就决不敢表示意见。我每逢看见枚得孙小姐一发脾气(她在那一方面最拿不住,最不坚定),把手伸到手提包那儿,好像要掏钥匙、把它交还我母亲,我就看见我母亲吓得心惊胆战。
枚得孙一家的血统里这种沉郁的病态,使枚得孙氏的宗教信仰都带上了沉郁阴暗的色彩,使它变得严峻、狰狞。我从那时起,曾琢磨过,他们的宗教信仰所以有这种性质,是枚得孙先生的坚定必有的结果。他对任何人,只要找到惩罚的借口,就一定给那个人最严厉的惩罚中最重的分量,决不放过,决不宽贷。既然如此,所以我们上教堂的时候,他们那种森然逼人的面目,教堂里那种改变了的气氛,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回忆起来,就好像可怕的礼拜天又来到了:在那几个排成一队的人里面,我是第一个进教堂的,好像是一个俘虏,叫人押着去做苦工。我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枚得孙小姐又出现了:只见她穿着像是用黑棺罩做的天鹅绒长袍,紧跟在我后面,她后面是我母亲,我母亲后面就是她丈夫。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没有坡勾提跟我们在一块儿了。我好像又听见枚得孙小姐嘟嘟囔囔地应答〔2〕,碰到令人畏惧的字眼〔3〕,就带着从残忍中尝到滋味的样子津津有味地使劲念诵。我好像又看见她说“苦难的罪人”〔4〕的时候,她那两只黑眼睛,在全体会众身上转,好像她对全体会众咒骂。我好像又看到了我那难得看见的母亲,夹在他们两个中间,胆怯心惊地动着嘴唇,而他们两个,就一边一个,在她的耳边上,像闷雷那样咕噜。我又一次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纳闷儿,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老牧师错了,而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对了,是否天上的天使,都是毁灭的天使。我又一次觉得,我动一动手指头,或者松一松脸上的筋肉,枚得孙小姐就用她的《公祷书》杵我,把我的肋条杵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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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又看到了这种种情况,不但如此,我还又一次看到,我们从教堂里回家的时候,有的邻居,瞧瞧我母亲,又瞧瞧我,跟着又交头接耳地谈起来。我还又一次看到,他们三个胳膊挽着胳膊往前走,我一个人在后面滞留,那时候,我也跟着邻居们的眼光瞧我母亲,同时心里纳闷儿,不知道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当真没有我从前看到的那样轻快了,她的美丽轻盈,是不是当真因为受到折磨而消失无余了。我还又一次纳闷儿,不知道邻居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想起从前我们俩——她和我——回家的情况。我就这样,在寂寞无聊、阴沉抑郁的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呆呆地纳闷儿,琢磨所有这一类的情况。
他们曾有时谈到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上学。这是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提出来的,我母亲当然同意。但是,关于这个问题,还没最后商定,所以在这个期间以内,我在家里学习。
那种学习,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监督我的人,名义上是我母亲,实际上却是枚得孙先生和他姐姐,他们永远在场。那正是他们给我母亲灌输、他们胡叫作是坚定的那种教育的绝好机会;这种坚定真正地是我们母子两个命中的魔星。我相信,他们就是为了这种目的,才把我留在家里的。我和我母亲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我对于学习,本来很灵快,很喜欢。我现在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在她膝前学字母的情况。一直到现在,我看到了童蒙课本上那种又粗又黑的字母,它们那种使人迷惑的新异样子,还有O、Q和S这三个字母那种好像笑嘻嘻的样子,就好像又和从前一样在我面前出现。它们并没有引起我厌恶或者勉强的感觉。不但没有那样,我还好像一路走的都是花儿遍开的地方,我就那样一直走到讲鳄鱼的书,并且一路上都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态度,来鼓励我前进。但是现在接着那种学习而来的严厉课程,我记得,却把我的平静一击而歼灭无余了,使课程本身,变成天天得做的苦活、天天得受的苦难了。我现在学的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有一些,我完全不懂——对于这些功课通常我总是完全莫名其妙,我相信,就跟我那可怜的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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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回忆一下这种课程都是怎样进行的,使一天的早晨重新出现好啦。
吃了早饭,我就带着课本、练习本和石板,上了我们家那个次好的起坐间。我母亲这时候早就坐在书桌后面,专诚等着我了。但是她这个专诚,却还不及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的一半儿呢:他们两个,一个坐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假装着看书),一个坐在离我母亲很近的地方串钢珠儿〔5〕。我一见他们两个,我就心里嘀咕,就开始觉得,我原先费了不知多大的劲儿才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一齐溜走了,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附带地说一句,我真纳闷儿,不知道它们到底都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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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一本书递给了我母亲。那也许是语法,也许是历史,再不就是地理。我把书递到她手里的时候,我就像要淹死的人那样,最后把书看了一眼,一开始的时候,趁着书刚念会了的新鲜劲儿,用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起来。于是有一个字打了一个顿儿,枚得孙先生抬起头来瞧,又有一个字打了一个顿儿,枚得孙小姐抬起头来瞧。我的脸红了,我有六七个字连连打顿,最后完全打住。我想,我母亲如果敢的话,她一定会把书给我看的,但是她却不敢。她只轻柔地说:
“哦,卫呀,卫呀!”
“我说,珂莱萝,”枚得孙先生说,“对这孩子要坚定。不要净说‘哦,卫呀,卫呀’。那太小孩子气了。他念会了就是念会了,没念会就是没念会。”
“他没念会,”枚得孙小姐令人悚然可怕地插了一句说。
“我也恐怕他没念会,”我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要知道,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你就该把书还他,叫他再念去。”
“不错,当然该那样,”我母亲说。“我也正想把书还他哪,我的亲爱的捷恩。现在,卫,你再念一遍,可不许再这么笨啦。”
我遵从了这个告诫的前半,又念了一遍,但是对于这个告诫的后半,却没成功,因为我非常地笨。这一次连头一次背到的地方都没背到;我第一次本来会背得很对的地方,这一次却也忘了。我就打住了想底下的。但是我想的却不是我的功课。叫我想我的功课,是办不到的。我想的是枚得孙小姐做帽子的纱布有多少码,想的是枚得孙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钱,还有诸如此类与我毫不相干、而且我也决不想和它有什么相干的荒谬问题。枚得孙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本是我早就料到了必有的动作。枚得孙小姐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我母亲低声下气地往他们那面斜着眼瞧了一眼,把书合上,作为我的欠债,等到我别的功课都做完了的时候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