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孩子这样的脾气,我也看见别的人有过,”他姐姐说,“但是我可从来没见过有比他更顽劣倔强,更根深蒂固的。我想我的亲爱的珂莱萝,即便你,也都能看出这一点来吧?”
“我先得说很对不起,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说,“你敢保——我知道我这样问,你一定不会见怪的,我的亲爱的捷恩——你敢保,你了解卫吗?”
“我要是连这孩子,或者任何别的孩子,都不了解,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那我真没有脸活着了。我当然不能说我看人怎么深刻,但是普通的情理,我总可以说还懂得吧。”
“毫无疑问,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回答说,“你的理解力非常强——”
“哦,哟,快别那么说!快别说那种话,珂莱萝!”枚得孙小姐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我母亲的话头说。
“不过我可敢保,一点不错是那样,”我母亲接着说。“别的人也都没有说不是那样的。我自己,在许多方面,就受到你这种理解力很大的好处——至少我应该从那方面受到好处,因此别的人都没有比我能对这种性格更深切地相信的,所以我这样说,还是非常虚心哪,这是我可以对你保证的,我的亲爱的捷恩。”
“咱们姑且说,我不了解这孩子,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一面把她那小手铐往手腕子上套。“咱们姑且同意,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对我说来,太难了解了。但是我兄弟那样能看到肉里的眼力,也许能叫他对于这孩子的性格有些了解吧。我想一点不错,刚才我兄弟正说他来着,可让咱们把他的话头给他打断了——这当然不太规矩。”
“我想,珂莱萝,”枚得孙先生用低沉严重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能比你看得更对,能比你头脑更冷静。”
“爱德华,”我母亲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你对于任何问题的看法,都比我瞎想的高明。你和捷恩,都比我高明。我刚才不过是说——”
“你不过只说了一些没有火性、着三不着两的话就是了,”他回答说,“以后千万可不要再这样啦,我的亲爱的珂莱萝。你要时时刻刻地留你自己的神。”
我母亲只把嘴唇一动,好像是回答说,“是啦,我的亲爱的爱德华,”但是她却没出声说什么。
“我刚才说,我看到你的脾气这样拧,大卫,”枚得孙先生把脑袋和眼光死板板地转到我身上说,“我很不高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脾气在我跟前越来越发展,可不想法子纠正。你自己,老先生,得努力把这种脾气改了才成。我们也得尽力叫你改。”
“我很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自从我回来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打算拧。”
“老先生,不要撒谎遮盖啦!”他回答说,说的态度,凶猛之极,因此我看到,我母亲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把手一伸,好像要把我和枚得孙先生隔开似的。“就是因为你的脾气拧,你才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你本来应该在这儿待着的时候,你可死守在你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是不跟你再废话,就说这一回。我告诉你,我要你在这儿待着,不要你在那儿待着。还有,我要你在这儿服服帖帖地听我的话。你是了解我的,大卫。我说到哪儿就要办到哪儿。”
“我要你对我尊敬;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马上做什么;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他继续说。“你对捷恩·枚得孙也要这样,对你母亲也要这样。我不许一个小孩子任凭自己的好恶,把这个屋子看作像是降了瘟神那样,老远地躲着。你坐下。”
他把我像一条狗那样呵叱,我呢,就像一条狗那样听他呵叱。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专爱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儿。我告诉你,我不许你和底下人打交道。你在厨房里学不出什么好来;你要好好学的那许多东西,你在厨房里都学不到。关于往坏里教你的那个女人,我先不说什么——因为你,珂莱萝,”他说到这儿,低声转向我母亲,“由于多年和她相处,长久对她偏爱,竟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毛病来,直到现在,还舍不得她。”
“从来没见过有迷糊到这种地步的,真叫人莫名其妙!”枚得孙小姐喊道。
“我现在只这样说,”枚得孙先生接着说,这回是对我:“我不赞成你老喜欢和坡勾提那个女人在一块儿,以后不许你那样。你听着,大卫,你是了解我的。你要是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听我的话,到底有没有便宜,你是明白的。”
我很明白——至少关于我母亲那一方面,我明白得比他想的还要多。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听他的话。我不敢再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了,我不敢再躲到坡勾提那儿去了;我只能一天一天呆呆地坐在起坐间里,腻烦无聊地只盼着天快黑,只盼着睡觉的时候快来。
我一点钟又一点钟地老一个姿式坐在那儿,不论腿,也不论胳膊,都不敢动一动,因为一动,枚得孙小姐就要说我不老实了(她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借口,就这样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抬,因为一抬,她就又要说,她看到我不高兴了,再不就说,她看到我贼眉鼠眼地乱瞧了,这样,她就又有了骂我的借口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受的都是什么样令人难耐的拘束啊!我坐在那儿,听钟声嘎哒嘎哒地响,瞧枚得孙小姐穿她那些发亮的小钢珠儿;琢磨她是不是有嫁人的那一天,如果嫁人,是什么样倒霉的人做她的丈夫;数壁炉搁板上面刻的牙子一共有几槽;于是又把心思和眼光一齐转到天花板上面,一齐转到糊墙纸上螺旋和盘曲的花纹中间:在这种情况下,我受的都是什么样令人难耐的寂寞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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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种天气恶劣的冬日里,一个人在泥泞的篱路上散步;即便那时候,起坐间的气氛,枚得孙姐弟在起坐间的神色,都没有一时一刻放松了我,也都是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成了一种我得挑着的重担,一种我白天也无法逃脱的魇魔,一种压得我头脑昏沉、神志迟钝的重东西:所以我这种散步,是什么样的散步啊!
我吃饭的时候,永远默不作声,拘束局促:永远觉得多了一把刀子和一把叉子,而那把刀子和那把叉子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张嘴,而那张嘴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个盘子和一把椅子,而那个盘子和那把椅子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吃的这种饭,是什么样的饭啊!
晚上,点起蜡来的时候,我得识相,找点事儿做,但是却又不敢看消遣的书,只好硬着头皮啃一些艰深、枯燥的算术书。于是度量衡表就按着《统治吧,不列颠》〔3〕或者《免忧伤》〔4〕的谱子,自动地变成了歌词,老不能老老实实地站稳了让我学,却非要穿过我那不听支使的脑袋,给我祖母纫针〔5〕不可,从左耳穿进,从右耳穿出:所以我过的这种晚上,是什么样的晚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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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种晚上,我虽然尽力振作起精神来,时刻留神,但是却仍旧要打盹儿,要打呵欠:唉,我都打了些什么样的盹儿,什么样的呵欠啊!打了盹儿以后,又一惊醒来:唉,我都怎样惊醒的啊!我很少说话的时候,但是即便我那些很少的话,也没人理,没人睬,他们多么“干”我啊!我这个人,人人都不理,却又碍人人的事,唉,我是怎样一个空若无物,不占地位的家伙啊!听到了枚得孙小姐在九点钟打头一下的时候,吩咐我去睡觉,我怎样觉得如释重负,如脱樊笼啊!
我的假期,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迟迟而去的,于是终于有一天早晨来到,能让枚得孙小姐说,“今天可到了最后一天了!”能让她给我假期中最后的一杯茶了。
我又要离家了,但是我并不觉得难过,我早已变得头脑昏沉,蠢然无知了。不过我也正开始恢复了一点精神,盼望和史朵夫见面,虽然还有个克里克先生,在他后面,庞然可怖地模糊出现。巴奇斯先生又一次来到栅栏门那儿,我母亲俯下身子,和我告别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又一次用她那警告的声音说:“珂莱萝!”
我吻我母亲和我弟弟——小娃娃,那时候我非常难过。但是我这个难过,却并不是由于要离家远去,因为每天每天,我们中间都存在着一条鸿沟,每天每天,我们两个都被分隔在两下。我母亲抱我的时候,虽然也是能怎么热烈就怎么热烈,但是,在我的脑子里,永远栩栩欲生的光景,却不是她的拥抱本身,而是她拥抱我以后的情况。
我已经坐在雇脚马车里面了,听见她叫我。我从车里往外瞧,只见她一个人站在栅栏门那儿,双手举着小娃娃叫我瞧。那时天气寒冷、大气沉静,她高举着小娃娃,使劲瞧着我,她的头发,连一根都没有飘动的,她的衣褶,连一处都没有摇摆的。
就这样,我和她一别不再见面了。后来,也就这样,我在学校里的梦中看见她——一个静静的形体——双手高举着小娃娃——还是那样使劲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