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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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地方,要卖夹克,似乎很合适,因为那儿买卖旧衣服的铺子很多,并且,一般说来,铺子的老板都站在门口瞭望,看是否有主顾来。但是,他们多数之中,都在货物里面挂着一两件军官的制服,全部原样不变,连肩章都带在上面,我就认为他们的买卖一定很阔气,因此就胆怯,不敢过去,来回走了半天,竟没敢把我的货物对任何人兜揽出售。

我这种虚心,使我注意到卖旧船具的铺子和道勒毕开的那类铺子,而不和正式的铺子打交道。最后我看到一家,看样子可以去问一问。那个铺子,坐落在一个脏胡同的畸角上。铺子的一头是一个空场,里面长满了扎人的荨麻,前面有栏杆;旧的水手衣服好像铺子里满处都是,有的靠着栏杆挂着,在风里飘摆;四面还有小孩子的床,锈了的枪,油布帽子;还有一些盘子,盘子里满是锈了的钥匙,大大小小,各色俱备,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可以用它们开开似的。

这个铺子又小又矮,只有一个小窗户,不但不能叫屋子发亮,反倒叫屋子更暗,因为那儿挂着衣服。进这个铺子得下好几层台阶。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进了这个铺子,进去了以后,心里的扑腾并没减轻,因为一个很丑的老头子,他那脸的下半截,全是毛烘烘的花白胡子碴儿,从铺子后面一个又脏、又像个窝的小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下抓住了我的头发。这个老头子,面目凶恶,看着令人可怕,穿了一件很脏的法兰绒背心,红酒的味儿大极了。他的床铺,上面乱堆着一块碎块缀成的破烂被头,就安在他刚出来的那个像窝一般的小屋子里。那儿也有一个小窗户,从那儿往外看,能看到另一片扎人的荨麻和一头瘸驴。

“哦,你要干什么?”那个老头子,龇着牙、咧着嘴说;他的声音像乞怜呼痛、哀鸣长呻,态度却凶狠,语调却单一:“哦,我的胳膊腿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啯噜,啯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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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他这种话,害怕极了,特别是他最后那句连声发出、让人不懂的话,那是他嗓子眼儿里像咯啦咯啦上痰的声音;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此那个老家伙,一面仍旧抓着我的头发,一面重复说:

“哦,你要干什么?哦,我的胳膊腿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啯噜!”这一声啯噜,是他使劲儿憋出来的,使劲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差一点儿没从眼眶子里迸出来。

“我想要问一问,”我浑身哆嗦着说,“你要不要买一件夹克。”

“哦,我瞧瞧你的夹克!”那个老家伙喊道。“哦,我的火烧的一般的心,把你的夹克给我瞧瞧!哦,我的胳膊腿儿,把你的夹克拿出来!”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把他那两只哆嗦的手(那两只手和大鸟儿的两只爪子一样)从我的头发里拿出来,戴上了一副眼镜。他那发红的眼睛,戴上眼镜,一点也不更好看些。

“哦,这件夹克要多少钱?”那个老家伙把夹克仔细看了一遍问。“哦—啯噜!——这件夹克要多少钱?”

“给半克朗吧,”我说,这时候我刚定住了神儿。

“哦,我的心肝肺,不值,”那个老家伙喊道。“不值!哦,我的眼睛,不值!哦,我的胳膊腿儿,不值!十八便士好啦。啯噜!”

他每次发这个声音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好像有从眼眶子里迸出来的危险。他每说一句话,都老用一种腔调,前后永远完全一样,起先低,然后高起来,最后又低下去,除了用刮的一阵风来比方,我再就想不出别的比方来了。

“好吧,”我说,我那时认为交易成功了,觉得很高兴。“就是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肺!”那个老家伙喊道,同时把夹克扔在架子上。“你到铺子外面去!哦,我的肺!你到铺子外面去!哦,我的胳膊腿儿,啯噜!——别跟我要钱;换东西好啦。”

我从来没像那一次那样害过怕,不论以前,也不论以后。不过我还是很谦虚地对他说,我需要钱,别的东西都于我没有任何用处。我可以等,在外面等,像他愿意的那样。我绝不催他。因此我就出了铺子,在一个有阴凉的旮旯那儿坐下。我坐在那儿,等了又等,原先那个旮旯有阴凉,后来变成有太阳,后来又变成有阴凉了,但是我仍旧在那儿等他给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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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做买卖的,可别再有像他那样疯了一般的醉鬼才好。原来附近那一带,无人不知,他把自己卖给魔鬼了,他还特别因为这件事而美名远扬,这是我一会儿就知道了的。因为有些孩子,时来时去,在他的铺子那儿,跟他作散兵战,嘴里喊着那个传说,叫他把金子拿出来。“你别装穷,查理,你并不穷。你把自己卖给魔鬼了,你把买来的金子拿出点儿来好啦。快点!你的金子藏在你的褥子里面哪,查理。你把褥子拆开,拿出点儿来给我们好啦!”他们说了这一类话,同时还屡次要借剪子给他,好拆褥子。这些话和这类情况把他惹得大怒,因此整天价没有别的,在他那方面就老不断地冲出去追,在那些孩子那方面就老不断地撒开腿逃。有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就把我当作了那些孩子里面的一个,朝着我冲来,还满嘴乱动,好像要用牙把我撕成一块一块似的;但是,幸而还没来得及下口,他就又想起来,原来是我,跟着就猛一下又钻回了铺子里,在床上躺下(这是我从他的声音上听出来的),像疯子似的,用他那个破嗓子,大唱《纳尔逊之死》〔7〕;歌儿每一句的起头,都加上一个“哦!”歌儿的中间,还掺杂上许多“啯噜”。好像这样还不够我受的,那些孩子,因为我身上半遮半露,那样老实、那样有耐性、有恒心,坐在铺子外面,认为我和这个铺子有关系,就整天价老用泥块老远砸我,再不就用别的方法凌辱我。

那个老头子,试了好多次,想法引诱我,要我跟他换东西。有一次,他拿出一根钓鱼竿儿来;另一次,拿出一个提琴来;又一次,拿出一个三角帽来;又一次拿出一个笛子来。不过我对于他所有的诱惑,一概拒绝,咬紧牙关坐在那儿,每次他出来的时候,我都满眼含泪,跟他要钱,再不就要我的夹克。后来,他开始给起钱来,一回给半便士,一点儿一点儿地给,给了整整两个钟头的工夫,才从容不迫地给到了一先令。

过了很大的工夫,他把他那副可怕的嘴脸,扒在铺子外面瞧,同时嘴里喊,“哦,我的胳膊腿儿!再给你两便士,你走不走?”

“不成,”我说,“那样我就要饿死了。”

“哦,我的心肝肺,再给你三便士,你走不走?”

“我要是不等钱用,那你一个不给都可以,”我说,“但是我可急着等钱用!”

“哦,啯—噜!”他扒着门框,往外瞧我,只露着他那奸猾的脑袋,别的部分都瞧不见,所以他把这个声音憋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都怎样又歪又扭,我没法儿说。“再给你四个便士,你走不走?”

我当时又疲乏,又发晕,所以我听他说再给四便士,就答应了他了。我两手有些哆嗦,从他那像爪子的手里接过了钱,转身走去,又饥又渴,比以前更厉害。那时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不过我花了三便士以后,就又不饿、又不渴了。我那时候精神又恢复了,我就趁着机会,往前一瘸一颠地又挨了七英里路。

我先把磨得起了泡的脚在河沟里洗了一洗,用一些凉爽的叶子尽可能地包扎起来,然后在另一个草垛下面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我第二天早晨又上了路以后,只见路两旁,一块跟着一块,都是啤酒花地和果园〔8〕。那时已经快到秋末,所以果园里红润的熟苹果,累累皆是。有一些地方,摘啤酒花的工人已经工作起来了。我认为,这都是很美的,打算那天晚上,在啤酒花地里睡一夜,因为我想,那一溜一溜的杆子〔9〕,上面缠绕着啤酒花美丽的梗儿和叶儿,是使我高兴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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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路上的无业游民,比以前更坏,他们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恐惧,直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其中有一些,是形貌最凶、恶霸一般的匪徒,我从路上走过的时候,直拿眼盯我,有时还站住了脚,叫我回来和他们搭话,我撒腿跑去的时候,他们就用石头砸我。我现在还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家伙——从他背的袋子和带的火炭炉子看来,我知道他是个补锅匠。跟他在一块儿的还有一个女人。他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转身朝着我,直瞪我。跟着就叫我回来,叫的声音大极了,因此我站住了脚,回头看去。

“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听见了没有?”那个补锅匠说,“不价,我就把你那小嫩肚子给你豁了。”

我一想,还是回去的好。我在脸上带着安抚那个补锅匠的样子,往他们那儿去,那时候,只见那个女人鼻青脸肿的。

“你要往哪儿去?”补锅匠说,同时用他那只熏黑了的手,抓住了我的衬衫胸前那一块儿。

“往多佛去,”我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补锅匠说,同时把我的衬衫又扭了一个轸儿,为的是好抓得更牢。

“从伦敦来,”我说。

“你是哪一条路儿上的?”补锅匠说。“你是不是合字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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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我说。

“不是?妈的。你要是在我跟前,吹你老实,我就把你的脑浆子给你砸出来。”

他说到这儿,就把他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来,威吓我,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来,跟着把我上上下下地端量。

“你身上带的钱够买一品脱啤酒的吧?”补锅匠说。“要是够的话,快拿出来。别等你老爷费事!”

我本来很想把钱拿出来,但是我的眼光却和那个女人的眼光碰巧一对。我就看见她轻轻把头一摇,同时用嘴唇作出“别!”字的样式。

“我很穷,”我说,一面想装出一副笑脸却又装不出来,“我没有钱。”

“什么,你这话怎讲?”补锅匠说,同时狠狠地往我身上直瞧,把我吓得只当他已经看见我口袋里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