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世为人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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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顶好的,”维克菲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说,“但是目下你外甥可不能在里面寄宿。”

“不过他在学校外面可以找到寄宿的地方吧,我想,”我姨婆给他提了个头儿说。

维克菲先生认为可以。跟着他们稍为讨论了一下,他于是建议,说要带着我姨婆到学校去一趟,以便她亲眼看一看这个学校,然后再自己下判断。同时,为了同样的目的,再带着她到两三个他认为我可以寄宿的地方也转一下。我姨婆欣然接受了他这个建议,我们三个就要一块儿往外去,但是刚一动身,他却停了下来,说:

“咱们这儿这位小朋友,也许会有什么动机,不赞成咱们这种安排吧。所以我认为,咱们顶好先不要带着他一块儿去。”

我姨婆对于这一点,好像露出想要有所争论的意思来,但是我想要让事情顺利进行,所以就自动地说,我很愿意留在家里,要是他们认为那样合适的话。于是我回到维克菲先生的事务所,在所里我原先坐的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下,等他们回来。

事有凑巧,我坐的这把椅子,恰好和一条狭窄的过道相对,这条过道的一头儿,是一个圆形的小屋子,先前乌利亚·希坡那副灰白的脸,就是从这个屋子的窗户往外瞧,才让我看见的。乌利亚把马拉到附近的马棚以后,回到这个屋子,趴在桌子上干活儿。桌子上部有一个铜架子,专为挂文件之用,他那时候正抄录的一份文件,就挂在那上面。他的脸虽然正冲着我,但是,因为有那份文件挡在我们中间,所以,有一会儿的工夫,我却认为,他不会看见我。但是我往那方面更留神看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他那双无法闭上的眼睛,每过一会儿,就像两个红太阳一样,从文件下面露出,偷偷地盯着我直瞧,每瞧一回,我敢说,都足有一分钟之久,而同时他那支笔,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巧妙地往下写个不停,或者说,假装着往下写个不停:这种发现,使我很感不安。我试了好几种办法——比如说,站在屋子那一头儿的椅子上看地图,或者专心细读肯特郡发行的一份报纸——想要躲开他那两只眼睛,但是那两只眼睛却永远有一种吸引力,使我不由得不往它们那儿看,而我不论多会儿,只要往那两个红太阳那儿看,就一定能看到,那两个红太阳,不是恰好正在升起,就是恰好正在落下。

到后来,我姨婆和维克菲先生,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到底回来了,这才使我觉得如释重负。他们走这一趟,并没像我希冀的那样得到成功,因为,学校的种种优越之点,固然无可否认,但是维克菲先生给我姨婆介绍的那几个供我寄宿的公寓,却没有一家是我姨婆赞同的。

“这很不幸,”我姨婆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特洛。”

“一点不错很不幸,”维克菲先生说。“不过,特洛乌小姐,我想,我还是可以替你想出办法来的。”

“什么办法哪?”我姨婆问。

“就叫他在我这儿,先待一个时期好啦。我看这孩子挺老实,绝不会打搅我。我这所房子,作读书的地方,又是再好不过的,不但像一座寺院一样地安静,而且也差不多像一座寺院一样地宽敞。就叫他在这儿住下去好啦。”

“就这么办吧,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解决困难只有这个办法。你当然晓得,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如果这样办,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对双方有什么不方便,那他可以来一个向后转哪。他先在这儿住下,然后再慢慢地给他寻觅更好的地方好啦。你顶好不要犹豫啦,叫他先在这儿住着好啦。”

“你这番好意我自然非常地感激,”我姨婆说,“我看他也非常地感激,不过——”

“得了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啦,”维克菲先生喊着说。“特洛乌小姐,我绝不叫你因为白白受人之惠,心里老惦着是个事儿。你要是过意不去,那你就替他出一笔费用好啦。咱们的条件还绝不会苛刻了。你要是不过意,那你就出一笔费用好啦。”

“既然这样讲明了,”我姨婆说,“那我可就很高兴地叫他先在这儿住下啦;不过我感激你这番厚意,可并不因此就减少了。”

“那么,你们来见一见我这个小管家吧,”维克菲先生说。

于是我们一块儿上了一层特别出奇的古老楼梯,楼梯栏杆非常地宽,都宽得你从栏杆上面上去也几乎和从楼梯上去一样地容易;上了楼我们来到了一个满室阴荫的古老客厅,只有三四个老式稀奇的窗户(就是刚才我在街上往上看到的)供透阳光之用;窗台下面都有古老橡木座位,这些座位,也和发亮的橡木地板,还有天花板上的房梁,好像都是取材于同样的树木。客厅里的陈设装修都很华美,那儿放着一架钢琴,安着一些红红绿绿颜色鲜亮的家具,还摆了一些花儿。这个屋子好像到处都是古老的角落,古老的旮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旮旯,都有一个古怪的小桌子,或者古怪的橱子,或者古怪的书柜,或者古怪的座位,或者古怪的这个,古怪的那个,让我看来,我就觉得,屋里再没有那么好玩儿的旮旯了,一直到我又看到第二个,就又觉得这第二个和头一个一样地好玩儿,如果不比它更好玩儿的话。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有一种幽隐恬静、洁净无尘的气氛,像这所房子整个在外面看来那样。

维克菲先生,在安着护墙板的墙角落那儿一个小门上敲了敲,于是一个和我差不多一样大的女孩子,从门里很快地走了出来吻他。我从这个女孩子的脸上,一下就看到一种恬静、甜美的表情,和楼下曾冲着我瞧的那个女画像脸上所有的一样。在我当时的想象中,我只觉得好像是画像已经与年俱增,长成妇人了,而本人却依然故我,还在童年。她那副脸虽然非常生动活泼、欢悦愉快,而在她脸上,在她全身上,依依暧暧地,却有一股宁静恬适——一种安详、幽娴、雅静的神态——这是我从来未曾忘记的,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就是维克菲先生那个小小的管家,他的女儿爱格妮,维克菲先生说。我听到他都怎样说这句话,再看到他都怎样握她的手,我就猜了出来,什么是他一生之中唯一无二的动机了。

她腰上挂着一个像玩意儿的小篮子〔8〕,里面放着钥匙,她的态度那样端庄稳重,那样精明仔细,正是这样一所古老住宅所需要的管家。她听她父亲对她谈我的情况的时候,脸上是一团令人愉快之气。他介绍完了,她就对我姨婆提议,说要我们到楼上去看一看我的屋子。于是我们一块儿起身往楼上去,她在前面带路。那是一个非常令人可爱的古老屋子,有更多的橡木大梁,更多的斜棱方块小窗户,还有宽阔的楼梯栏杆,一直通到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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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时期,曾在一个教堂里,看见过一个有彩色玻璃图的窗户〔9〕,至于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年月,却想不起来了。我也想不起来,那彩色玻璃图表现的是什么故事。但是我却知道,她当时在那个古老楼梯上面的沉静光线中转身等我们的时候,我曾想起那个有彩色玻璃图的窗户来。从那个时候以后,我一直把那个彩色玻璃窗户上那种恬静的光线和爱格妮·维克菲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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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和我一样,对于给我作的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满意,我们看完了,回到楼下的客厅里,又高兴、又满意。我姨婆怎么也不肯留在维克菲先生那儿吃正餐,因为她恐怕天黑以前,也许会说不定出了什么岔儿,她不能赶着那匹灰马回到家里,维克菲先生非常懂得我姨婆的脾气,知道不论什么事,跟她争辩都没有用处(这是我后来了解到的),所以就在他那儿给我姨婆预备了一份便饭,爱格妮回到了她的家庭教师身边,维克菲先生就回到了他的事务所。这样一来,就剩下我们两个,分手的时候,一点不受拘束了。

我姨婆对我说,关于我的一切,都有维克菲先生给我安排料理,我不论什么,全都不会缺少,同时对我说了最慈爱的温语,对我进了最真诚的忠言。

“特洛,”我姨婆结束这番话说,“你可要给你自己作脸,给我作脸,给狄克先生作脸!上帝加福给你!”

我不胜激动,只有一次又一次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请她替我致意,问候狄克先生。

“不论什么事,”我姨婆说,“都绝不要小气,绝不要虚假,绝不要残酷。你要是能够戒除了这三种恶习,特洛,那我就永远能对你抱有深厚的期望。”

我只有尽我所能,对她作了诺言,说我绝不会辜负了她对我的恩义,忘记了她对我的训诫。

“车马就在门外了,”我姨婆说,“我走啦!你就在这儿好啦,不要动。”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急忙搂抱了我一下,就出了屋子,随手把门带上了。一开始的时候,我看到她这样一下就走了,还吃了一惊,几乎害起怕来,以为是我不知怎么把她给得罪了哪,但是我从窗户往街上一看,只见她那样神气颓丧地上了车,也没有心肠抬头往上面看,就赶着车走了,那时候我才了解了她的真情,而不冤枉她,说她生了气了。

到了五点钟的时候,那也就是维克菲先生吃正餐的时候,我的精神才又重新提了起来,对于用刀用叉,颇能应付一气了。饭桌上只给我和维克菲先生两个人摆了两份食具。不过爱格妮在开饭以前,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和她父亲一块儿下了楼,坐在饭桌那儿她父亲的对面〔10〕。如果没有她在跟前,她父亲是否能吃得下饭去,这是我当时曾疑心过的。我们吃过饭,并没在饭厅里停留〔11〕,而又上了楼,来到客厅。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那儿,爱格妮给他父亲把酒杯和一瓶滤过的坡特葡萄酒都放好了。我认为,如果那个酒是别的人给他放在那儿的,那他喝起来,就一定要觉得酒的味道,跟平素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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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坐在那儿,有两个钟头之久,一直喝那葡萄酒,而且喝得还真多;同时,爱格妮呢,就又弹钢琴,又做活计,又对她父亲和我谈话。维克菲先生跟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通常大部分都是愉快、高兴的;不过有的时候,他的眼光会落到她身上,于是他就一时出神沉思起来,因而默不作声。她对于这种情况,老是一下就能发觉,我想;发觉了,马上就跟他问长问短,对他抚摸亲昵,转移他的心思,于是他就从沉思冥想中醒来,又把葡萄酒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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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吃茶点的时候,爱格妮亲自烹茶、亲自奉茶。茶点以后的时光,过得也和正餐以后一样。这样一直到她要去就寝,那时候,她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一番。等她去了,他才吩咐人把事务所的蜡烛点起来。那时候我也睡觉去了。

不过那天晚间,就寝以前,我曾一度去到门外,顺着大街,溜达了短短的一程,为的是,我可以把那些古老的屋舍和那座苍老的大教堂再看一下,可以对于我在前些日子的征途中,怎样一度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怎样曾经走过现在一枝借栖而当时却一无所知的这所古老房子,再想一下。我溜达完了,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乌利亚·希坡正在事务所里,关窗闭户,归置拾掇。我当时的心情是:不论对什么人,全都有友好之感,所以我就走进去和他打招呼,临别的时候,和他握了握手。哎呀,他那只手,又冰又湿,握起来,也和看起来一样,都像一只鬼手。我事后用两手对搓,把我握他的那只手搓暖,同时把他握我的那只手给我的感觉搓掉。

那只手令人感到那样不舒服,一直到我回到我屋里,我的脑子里那种又冰又湿的感觉还没去掉。我从窗户那儿探身往外,看到椽子头儿上刻的怪脸向我斜视,我就想到,那就是乌利亚·希坡,不晓得怎么,跑到那儿去了。我于是急忙把窗关上,免得再看见那种怪脸而想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