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度回顾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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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头一天在维克菲先生家里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子呢,她在哪儿哪?她也一去不回了。在她身上,看不见那幅画像的童年了,而完全是画像本人,在这所房子里出入活动了;现在的爱格妮,我的亲妹妹(我在心里这样称呼她),我的良师和密友,一切受到她那样恬静、安详、克己自制的影响的那些人的福星——完全是一个长大成人的姑娘了。

在这个时期里,我的身量发生变化了,模样发生变化了,知识方面因积累也发生变化了;除了这几方面,还有什么变化没有呢?有。我现在戴上带链子的怀表了,小指上戴上戒指了,穿起燕尾服了,我还在头发上擦了好多的熊油。头发上的熊油,再加上手指上的戒指,可就把我装扮得并不太好看了。是不是我又发生了恋爱了呢?不错,是。我崇拜起拉钦大小姐来。

拉钦大小姐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了。她是一个高个儿、深肤色、黑眼睛、身材苗条的美人;拉钦大小姐已经不是个雏儿了,因为最小的拉钦小姐都已经不是雏儿了,而拉钦大小姐比她最小的妹妹至少大三四岁。拉钦大小姐也许都快三十了。我对于这位小姐的热爱是无边无际的。

拉钦大小姐认识好几个军官。这简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我看见他们在大街上跟她说话儿。我看见,他们只要一看到她那顶软帽(她对于软帽趣味高超),还有她妹妹那顶软帽陪着,从便道上走过来,他们就穿过大街,和她相就。她又说又笑,好像以此为乐。我花了好多空闲的时间,在街上往来溜达,期望和她一遇。我一天之内,只要能对她鞠上一躬(我认识她父亲,所以有对她鞠躬的资格),那我那一天就快活。有的时候,我也应该得到鞠一躬的快活。在赛马舞会〔6〕那天晚上,我知道拉钦大小姐一定要跟那些军人跳舞,那时候,我受的那份如疯似狂的深痛巨创,应该受到一些补偿,如果世界上还有任何不偏不倚的公道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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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拉钦大小姐的热爱,使我饮食无味,使我一直不断老戴最新的绸领巾。我不把我最好的衣服穿出来,不把我的靴子擦了又擦,我就没有心情松快的时候。我总得那样一打扮,才觉得能和拉钦大小姐配得过。凡是她的东西,凡是和她有关的东西,我都看作如同至宝。拉钦先生(他是一个粗鲁的老绅士,双下巴,天灵盖下有一只不会活动的眼睛),在我看来,全身各部,无一处不引起我的兴趣。我碰不见拉钦大小姐的时候,我就往可能碰到拉钦先生的地方去。我对他说,“你好哇,拉钦先生?小姐们和合府上的人都好哇?”太显鼻子显眼的了,我一说就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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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琢磨我自己的年龄。你说,我刚刚十七岁,你说,十七岁的孩子,对拉钦大小姐说来太年轻了;那有什么关系?再说,不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二十一岁啦么?我晚上一天也不漏,到拉钦先生的宅外散步。虽然我看到那些军官进了宅里,听到他们在楼上的客厅里谈话,而拉钦大小姐就在那儿弹竖琴,我的心就跟扎了一刀似的,但是我还是有两三次,在人家全家都上床安歇了以后,作出体弱不支、心疼难挠的样子来,在那所宅子周围转圈儿。一面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哪个房间是拉钦大小姐的绣阁(我现在敢说,我当时一定把拉钦先生的卧室猜作是拉钦大小姐的绣阁了),心里想,最好这所房一下着起火来,站在那儿看的一群人都吓傻了,我扛着梯子,从人群中冲过去,把梯子竖在她那绣阁的窗户那儿,两手抱着她把她救出来,又因为她有东西撂在后面,我又回到火里去给她找那东西,因而死在火里。因为一般说来,我的爱是不掺杂个人的私心的,认为我能在拉钦大小姐面前一显身手,然后死去,也就心满意足了。一般是这样,但是并不永远是这样。有的时候,更光明的妙想美景,在我面前出现。要是拉钦先生府上要开跳舞盛会,我为去赴会(这是要在三个星期以前就开始盼望的)而梳妆打扮(这是要费两个钟头的工夫的),那时候,我就敞开了把美好的光景想象。我想象,我斗着胆子,对拉钦大小姐把我爱慕她的热情和盘托出。我想象,拉钦大小姐把她的头伏在我的肩头上,嘴里说,“哦,考坡菲先生,我的耳朵没听错了吗?”我想象,拉钦先生第二天早晨大驾亲临,来拜访我,对我说,“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女儿把话都对我说了。年轻并没什么可反对的。这是两万镑。你们过快活日子吧!”我想象,我姨婆始而反对,终而悔悟,给我们祝福;狄克先生和斯特朗博士都参加了婚礼。我相信——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回忆起来,我相信——我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我还敢保,我并不是不谦逊退让;但是尽管如此,而所有这一切,却仍然照旧不断发生。

我现在朝着那家仙宫神宇走去,那儿灯光辉煌、人语嘈杂、乐音悠扬、花草缤纷,军官纷来(这是我看着极为痛心的),还有拉钦大小姐,简直地是仪态万方,风姿千状。她身上穿着一身蓝衣服,头上戴着几朵蓝花儿——几朵相思花。其实她哪儿还用戴什么相思花呢?一点儿不错,这是我第一次被请赴一个成年人的跳舞会的,我在这个会上,只觉得很不得劲儿;因为我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任何人对我有任何话可说,只有拉钦先生是例外。他问我,我的同学都好哇。其实他很没有问那个话的必要,因为我不是到那儿去让人揭短的。

但是我站在门口那儿待了一会儿,把我心头供养的那位女神的神光秀色饱餐了一顿,她——她呀,拉钦大小姐呀!——来到我跟前,令人愉快地问我跳舞不跳舞?

我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只跟你跳,拉钦大小姐。”

“不跟别人跳?”拉钦大小姐问。

“跟别人无论谁,我都不感到快乐。”

拉钦大小姐大笑,脸上一红(或者说,我认为她脸上一红),嘴里说,“往后数第二场,我跟你跳。”

我挨到时候了。我迎上前去的时候,拉钦大小姐带着疑虑不定的样子说,“这一场是圆舞,我想,你会跳圆舞吗?要是不会,贝雷上尉——”

但是我会跳圆舞(而且活该作脸,还跳得很好),因此我就带着拉钦大小姐上场。我把她从贝雷上尉身旁硬拽过来。贝雷上尉一定觉得很难过,这是我敢断言的。但是他在我眼里却不值一顾。我不也曾难过吗?我现在和拉钦大小姐一块儿跳圆舞啦。至于在什么地方跳,都在什么人中间跳,跳了多大的工夫,我是一概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同一个一身翠蓝的天使,像凌空御风一样,飘飘然浮在一种迷惘蒙腾的福海乐洋之中。到后来,我只见我和她单独来到一个小小的屋子里,一同坐在沙发上。在我的扣眼上戴着一朵花(一朵红山茶,花了半克朗买的)。她说这朵花儿好。我把这朵花给了她,同时说:

“我可得跟你要个大价儿,要一个无法计算的价儿。”

“真个的!那是什么哪?”

“你戴的一朵花儿,你给了我那朵花儿,我就要像守财奴护守金子那样护守那朵花儿。”

“你这孩子可真有胆量,”拉钦大小姐说。“拿去吧!”

她并非不高兴的样子,把她戴的花儿给了我;我把那朵花儿接到手里,先吻了它一下,然后把它放在心窝里。拉钦大小姐大笑,把手插在我的胳膊弯儿里,说,“现在你把我送到贝雷上尉跟前吧。”

我正琢磨这番见面的美妙光景和这次圆舞,琢磨得出神入迷的时候,她又来到我跟前,还搀着一个平平常常,年事渐长的绅士(那个绅士一直不断地打了一晚上的默牌),对我说:

“哦,这位就是我那位有胆量的朋友!考坡菲先生,齐斯勒先生想要认识认识你。”

我立刻认为,他一定是拉钦先生府上的世交,所以觉得非常高兴。

“我很佩服你的眼力,考坡菲先生,”齐斯勒先生说,“这就说明你的眼力很高。我想,你不会对于种啤酒花感到太大的兴趣吧。我就是个大量种啤酒花的园主,要是哪一天你高兴到我们那一块儿——艾什弗得〔7〕那一块儿——去那儿转一转,那我们欢迎你在那儿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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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烈地对齐斯勒先生表示了谢意,和他握了手。我认为我正做着一个美梦。我又跟拉钦大小姐跳了一场圆舞。她说我跳圆舞跳得好极了!我回家的时候,简直地说不出来的幸福,一整个夜晚想象圆舞的滋味,把胳膊围在我那个亲爱的天神翠蓝的腰上。那一天以后,过了好些日子,我还老琢磨那次的幸福时光,琢磨得出神入迷。不过我却在大街上见不着她了,到她家去也见不着她了。在这种失望中,那件神圣的盟物,枯萎了的花儿,绝不能使我得到多少安慰。

“特洛乌,”有一天,吃完了正餐,爱格妮对我说。“你猜一猜,明儿什么人要结婚?一位你爱慕的人。”

“我想不会是你吧,爱格妮?”

“怎么会是我!”她把她那表现一团高兴的脸从她正抄着的乐谱上抬起来说。“你听见他说什么来着吗,爸爸?——要结婚的是拉钦大小姐哟。”

“跟—跟贝雷上尉结婚?”我只有问这句话的气力。

“不是,不是什么上尉。跟齐斯勒先生,一个种啤酒花园子的。”

我心情沮丧,有一两个星期之久。我把戒指摘掉了,我把我最坏的衣服穿出来了,我不擦熊油了,我时常对拉钦大小姐那朵枯萎的花哀悼悲伤。那时候,我对于这种生活已经有些厌倦了,同时那个屠夫又来招惹我,我把花儿扔掉,和那个屠夫打了一场,光荣地把他打败了。

这件事,还有,我重新戴起戒指来,重新擦起熊油来,不过擦得没有从前那样多,这种种情况,就是我现在在我长到十七岁那年能最后辨认出来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