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我的亲爱的特洛!”我姨婆惊慌起来,打着喳喳儿对我说,同时把我的膀子捏了一下,“我不知道这可得怎么办才好。”
“您怕什么?”我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您先上一个铺子里去躲一躲,我一会儿就把这个家伙打发开了。”
“别价,别价,孩子!”她回答我说。“不管怎么着,千万别跟他搭话。我求你、我吩咐你,千万别跟他搭话!”
“您怎么啦,姨婆!”我说。“他没有什么,顶多不过是一个强悍蛮横的叫花子就是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姨婆回答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你这都说了些什么!”
在这段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门道里停了下来,那个人也停了下来。
“不要瞧他!”我姨婆说,那时我正愤怒地把头转到那个人那一面儿,“快给我叫辆车来,我的亲爱的,然后再到圣保罗墓地那儿等我。”
“等您?”我重复说。
“不错,”我姨婆说,“我得一个人去。我得同他一块儿去。”
“同他一块儿去,姨婆?同这个人一块儿去?”
“你别以为我失心迷性,”她回答我说,“我告诉你我必得和他一块儿去。给我叫辆车来!”
尽管我当时深为惊讶,但是我还是懂得,我绝没有权力拒绝服从这样一种严厉的吩咐。我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正碰上一辆空车走过,我把那辆车叫住了。还没等到我把车踏板放下来,我姨婆就跳进车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跳的,那个人就跟着也跳进去了。她冲着我摆手,叫我走开,摆得那样斩钉截铁,因此,我虽然惊讶失措,我也立刻就转身走开。我转身的时候,只听我姨婆对车夫说,“把车赶到哪儿都行!一直往前好啦!”跟着车就从我身旁跑过,往山上去了。
狄克先生告诉我的那番话,我原先以为只是狄克先生的狂妄想法,现在一下让我想起来了。我觉得,没有疑问,这就是他那样神秘地对我说的那个人,虽然我姨婆究竟会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我在大教堂墓地那儿,经过半小时的冷静以后,我看到那辆车回来了。它在我身旁停下来,只我姨婆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经过刚才那一阵骚乱兴奋,还没完全恢复常态,所以还不能作我们打算作的访问。她叫我也上了车,吩咐车夫慢慢地赶着车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她对我没说任何别的话,只说,“我的亲爱的孩子,永远也不要问我这都是怎么回事,也永远不要提这段事。”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恢复了平静,那时候,她说,她完全跟平素一样了,我们可以下车了。她把她的钱包递给我,叫我开发车钱,那时候,只见几尼完全不见了,只有零散的银币还在。
进博士公堂,得走过一个小而低的拱形门道。我们离开街道,进了门道,还没走几步,外面的市喧声,就像受到魔术的支使一样,一变而为远处听来的嗡嗡之声了。我们穿过几处死气沉沉的天井和几条窄狭的通路,来到斯潘娄与昭钦靠天窗透光的事务所。这座神庙一般的事务所有个外屋(到那儿朝山拜圣的人,不必遵守敲门打户的俗礼常规),有三个或者四个录事,正在那儿伏案抄写。其中之一,一个干瘪瘦小的人,独占一席,戴着一个挺硬的棕色假发,看着好像由姜糕〔11〕做的一般,站起身来,迎接我姨婆,把我们带到斯潘娄先生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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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潘娄先生出庭去啦,太太,”那个干瘪瘦小的人说,“今儿是拱门庭〔12〕开庭的日子。不过拱门庭就在跟前,我马上就去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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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去请斯潘娄先生的时候,就剩了我和我姨婆在屋里,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个屋子看了一下。只见屋里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并且满是尘土,写字台台面上铺的粗呢台罩儿,本来的颜色完全褪去,看着就像一个老叫花子那样面目枯瘦、颜色憔悴。写字台上放着好多一大捆一大捆的文件,有的标着“原告诊〔13〕”字样(我刚一看,吃了一惊,法院不是医院,怎么,会有“诊 ”,后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诉状”二字),有的上面标着“答辩诉状”字样,有的标着“在主教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拱门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遗嘱案件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海事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教会上诉法庭审理”字样;让我看着,非常地纳闷儿,不知道通共算起来,到底有多少法庭,要学起来,得多长的时间才能都弄明白了。除了这些文件以外,还有各种口供的笔录,一大本一大本的,都装订得挺坚固,一大套一大套的捆在一块儿,每一个案子一套,好像每一个案子都是十巨册或者二十巨册的历史书一样。所有这种种,我认为,看起来都是相当费钱的,因此使我认为,一个民教法学家的工作,想来一定是挺阔气的。我带着越来越自以为得意的心情用眼看着这些东西以及其他同类的东西,正在东望西瞧的时候,只听外面屋里有脚步急走疾趋的声音,于是斯潘娄先生,身穿缘着白皮毛的黑色长袍,忙忙走进,一面走,一面摘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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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淡色的绅士,穿着一双不容非议的皮靴子,戴着最桀骜不驯的白硬领和衬衫领子。全身的纽子,都扣得齐正、紧密;他那两片连鬓胡子,一定费了他很大的心力,丝毫不苟地鬈曲着。他那副金表链子那样粗壮沉重,使我脑子里起了一种幻想,认为他要掏表的时候,总得有一副筋骨粗壮的金胳膊,像金店门面上挂的那样,才能成功。他全身的装扮,一定是费尽心思,同时硬直挺立,因此他想要弯一弯腰,就几乎无法办到。他在椅子上落座以后,往写字台上看文件,那时候,他得从脊椎骨最下部以上把整个身子转动,像潘齐〔14〕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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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先就把我介绍给他了,他对我也很客气地还过礼了。现在他开口说:
“那么,考坡菲先生,你这是想要干我们这一行的了?前几天我有幸跟特洛乌小姐相会,”他说到这儿,又把身子往前一俯——又表演了一回潘齐——“那时候,我无意中对她提到,说我们这儿恰好有一名缺额。蒙特洛乌小姐不见外,说她有一个侄孙,她特别疼爱,她正想给他找一种讲派头,有身份的职业。现在,我相信,我有幸跟她那位侄孙——”他说到这儿,又演了一回潘齐。
我鞠了一躬,承认他说的就是我,同时说,我姨婆对我提过,说有这么一条门路,我当时就认为,我也许会很喜欢走这条门路,我对于此道非常倾心,所以对于这个提议立即生了好感。但是我还不能说我绝对敢保喜欢,总得我对于这一行再多了解一下才成。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形式问题,我还是认为,我得有个机会,先试一试,我到底喜不喜欢,然后才能一无改悔,投身其中。
“哦,当然喽!当然!”斯潘娄先生说。“在我们这个事务所里,我们总是给一个月的期限——给一个月,作为试用的时期。要是只我自己,那我情愿给两个月——三个月——实在说起来,给无限的时期,都没有关系,不过我还有个同伙——昭钦先生。”
“预付金,先生,”我对他说,“是一千镑,对吧?”
“不错,预付金,包括印花税在内,是一千镑,”斯潘娄先生说。“我已经跟特洛乌小姐说过,我这个人,并不是专在钱上打主意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不在钱上打主意;但是昭钦先生对于这一类的事儿,可老有他个人的意见,我没法子,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简单地说吧,昭钦先生还认为一千镑太少了哪。”
“我想,先生,”我仍旧想替我姨婆省几个钱,所以说,“这儿没有这种规矩吧,说,要是一个学徒的,特别能干,对于这一行完全精通——”我说到这儿,不由得脸红起来,因为这个话太像是奉承自己了——“我想,这儿没有这种规矩吧,说,一个学徒,到了他后几年,可以给他点——”
斯潘娄先生,费了很大的劲,才刚能把他的脑袋从硬领里挣脱而出,摇了一下,并且预知我要说“薪金”,回答我说:
“没有这个规矩。我要是不受任何拘束,那我对于这一点要怎么考虑,我用不着说,考坡菲先生。但是昭钦先生可是一枝不动、百枝不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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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可怕的昭钦先生,让我一想起来,就吓得不得了。但是我后来却发现,这位昭钦先生,只是一个凝重迟钝、温和柔顺的人,他在这个事务所里,永不出头露面,只老让人家打着他的旗号,说他是人类中最顽固不化、最铁面无情的。如果有一个伙计想要长一点薪金,那昭钦先生坚决不听那一套。如果一个打官司的当事人,想要把他欠的诉讼费缓交几天,那昭钦先生坚决不答应,非要那个人马上就交不可。这类事件,不管斯潘娄先生觉得多么痛苦(他永远觉得这类事件使他痛苦),但是昭钦先生却非按照死规矩办事不可。斯潘娄先生就是一个天使,而昭钦先生却是一个魔鬼,这个天使老是手松心慈,而那个魔鬼却老是手紧心狠。我后来年纪大了,我认为我亲眼看见过,有些别的事务所,也用斯潘娄与昭钦事务所的原则办理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