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客厅,我看到枚得孙小姐那副阴沉、疏远的神色,我的忧虑又复发了,惟恐她在使我丢魂失魄的那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是万没想到,事出意外,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卫·考坡菲,”枚得孙小姐说,一面打手势,叫我到一个窗户那儿去。“我跟你说句话。”
我和枚得孙小姐两个人对面而立。
“大卫·考坡菲,”枚得孙小姐说,“关于过去的家务事,我不必夸大其词。那并不是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
“决不引人入胜,小姐,”我回答她说。
“决不引人入胜,”枚得孙小姐表示同意说,“过去闹的意见,过去受的侮辱,我不愿意重新提起。我说起来很难过,我过去受过一个人的侮辱——还是一个女人的;我说起来,真得说,那是给我们女人现眼丢脸——这个人,我一提起来,就不能不鄙视、不恶心。因此我还是不要提名道姓的好。”
我一听她说我姨婆,我的火儿可就大了。但是我却只说,毫无疑问,顶好枚得孙小姐还是不要提名道姓,因为我听到有人提起她来,如果不客气,那我就忍不住要把我的意见斩钉截铁地表示出来,我找补了一句说。
枚得孙小姐把眼一闭,表示蔑视的样子把脑袋一俯,跟着慢慢地把眼睁开,接着说:
“大卫·考坡菲,我不必掩饰,在你童年,我对你有一种看法,觉得你没出息,也许是我这种看法不对,再不就是你长大了、学好了,那种看法不成立了。那不是现在咱们两个所要谈的。我相信,我是生在一个以性格异常坚定著称的家庭里的。我不是那种随时改变、随遇改变的人。我对你可以有我的看法,你对我也可以有你的看法。”
这回轮到我把头一俯。
“不过,”枚得孙小姐说,“这两种看法,可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发生冲突。在现在具体的情况下,由各方面看来,不发生冲突是最好的。既然事有凑巧,咱们现在又碰到一块儿了,并且将来在别的场合里也许还有碰到一块儿的一天,那我说,咱们在这儿,就以瓜葛之亲那样相待好啦。咱们的家务情况使咱们只好以这种关系相处,咱们双方都没有必要把对方作谈话的话柄。你对我这种提法同意吧?”
“枚得孙小姐,”我回答她说,“我认为,你和枚得孙先生对我都太残酷了,对我母亲都太不仁了。我要永远这样看,一直到死为止。不过我对你的提法可完全同意。”
枚得孙小姐又把眼睛一闭,把脑袋一俯。跟着,只用她那又冰又硬的指头尖儿,在我的手背上碰了一下,就走开了,一面走,一面摆弄她那手腕子上和脖子上的小铐镣。那些铐镣,就和我最后见她那一次,好像是一副,完全老样没变。这些铐镣,和枚得孙小姐的性格联系起来看,使我想到狱门上的铐镣〔12〕,让所有看到这种东西的人,从外面就可想到里面能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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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整晚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听到我心头上供养的皇后,用法文唱迷人的民歌,歌里的大意总的说来是:不管天塌地陷,反正我们得不断跳舞,嗒啦啦,嗒啦啦。伴奏的是一件因人生辉的乐器,像个吉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我心痴意迷,飘飘如在云端。只知道我连点心都不顾得吃。只知道,我特别打心里厌恶起盆吃酒来。只知道枚得孙小姐把她监护起来,带她离去,那时候她对我微微一笑,把她那酥软纤柔的小手儿伸给我。只知道我在镜子里看到我自己,完全是一副痴呆、疯傻的样子。只知道,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只觉得逢人欲啼,早晨起床的时候,几乎要失心迷性。
那天早晨,天气清朗,晨光初曦。我当时想,我得到花栏上覆的散步长径上去溜达溜达,用琢磨她的仪容形象,来把我的迷恋肆意恣纵一番。我走过门厅的时候,碰到了她养活的那条小狗,狗的名字叫吉卜——就是吉卜赛的简称。我用轻怜疼惜的态度来和它接近,因为我连她的狗都爱。但是它却把一口牙全都龇出来,钻到一把椅子底下,特意为的要狺狺而詈。我即便稍微一表示要和它亲近亲近,它都完全不听那一套。
花园里清凉而僻静。我来回溜达,一面心里纳闷儿,我如果有和我这位亲爱的天人约为婚姻那一天,我的幸福不晓得应该是怎么一种样子。至于说结婚、家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现在相信,我当时也就跟我当年爱小爱弥丽那时候一样,一片天真烂漫,丝毫没算计到。只要她能让我叫她“朵萝”,能让我给她写信,我能对她尽痴情傻意,能对她尽爱慕倾倒,能有理由认为,她跟别人在一块儿,心里还是想着我——只要能够这样,那在我看来,就是人类至高无上的野心了——我敢说一定,那就是我个人至高无上的野心。现在看来,不论怎样,都毫无疑问,我当时是一个多情善感的青年情痴,但是在这番爱情里,却有一颗纯洁的心在,所以现在让我想起来,尽管可笑,但是却不至于使我感到有任何可耻的地方。
我没溜达多久,就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和她遇见了。我现在写到那个拐角的地方,我全身从头到脚,仍旧感到一阵酥麻,我的笔仍旧在手里发颤。
“你——出来得——好早啊,斯潘娄小姐,”我说。
“家里什么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回答我说,“枚得孙小姐又那样不通情理!她老胡说什么,你得等到晨凉变暖,才能出门儿。晨凉变暖!”(她说到这儿,笑了一声,这一声笑,真是清扬婉转)“星期天早晨,我不练音乐,就得有点事儿干。所以昨儿晚上我告诉爸爸,说我非出来不可。除此而外,这是整个一天里面顶清爽明朗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我斗胆来了一句放言游辞,说(说的时候,未免有些结结巴巴地),“这会儿对我是很清爽明朗的了,但是一分钟以前,可对我是昏沉黑暗的。”
“你这是句恭维话吧?”朵萝说,“还是天气当真变换了哪?”
我结巴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回答她说,我的意思并非恭维,我说的是真情实况,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发生了任何变化。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我羞羞答答地又找补了一句,来把我的解释弄得更明白些。
她摇了摇头,使鬟发披散下来,遮掩她的娇羞。哎呀,那样美的鬟发呀,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鬟发——因为从来没有人有过那样的鬟发嘛,那我怎么能看到呢?至于覆盖在鬟发上的草帽和草帽上的翠蓝带结,如果我能把这顶草帽连同草帽上的翠蓝带结挂在白金厄姆街我的房间里,那是什么样的无价之宝啊!
“你刚从巴黎回来,是不是?”我说。
“不错,”她说。“你也曾到巴黎去过吗?”
“不曾。”
“哦!那我希望你就到那儿去走一趟好啦!你一定会非常喜欢那个城市的!”
内心深处的隐痛,在我脸上透露出痕迹来。她居然会希望我走,她居然会认为我能走,这让我想起来,是无法忍受的。我对巴黎轻视起来,我对法国轻视起来。我说,在现在所有的情况下,人间尘世不论有任何原因,都不能教我离开英国。任何事物都不能打动我,教我离去。简单地说,她又摇摆起她那鬟发来,于是小狗顺着散步长径跑了过来,给我们解了围。
它一个劲吃我的醋,一直不断冲着我狂吠。她把它抱起,搂在怀里——哎呀天哪!——安抚逗弄它,但是它还是一直不断冲着我狂吠。我想用手抚摸它,它就是不肯教我抚摸。于是朵萝就打它。我看到她在它那瘪鼻子的鼻梁上,用手拍它,作为惩罚,它就又眨巴眼,又舔她的手,同时好像一个小小的低音提琴一样,仍旧呜呜地在嗓子里狺狺低嗥;那时候,我那份难过更厉害了。到后来,它到底安静下来了——它非常应该安静下来,因为她那有两个小酒窝的下颏,正放在它的脑袋上——于是我们一同走去,要到温室里去看一下。
“你跟枚得孙小姐并不很熟吧,熟吗?”朵萝说——“我的爱巴物儿。”
(最后这几个字说的是那条小狗儿。哦,要是那说的是我么,那有多好啊!)
“不熟,”我回答她说,“一点也不熟。”
“她真是个老厌物!”朵萝把小嘴儿一撅,说。“爸爸找了这么个讨人厌的老东西来跟我做伴儿,他到底是想要怎么着,我真猜不透。谁要人来保护?我就敢说,我决不要人来保护。有吉卜来保护我,可就比枚得孙小姐好得多多了——你不会保护我吗,吉卜,亲爱的?”
她吻它那团团如球的脑袋,它只懒洋洋地眨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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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她是我贴心的密友,但是我可敢说,她不是那样东西——她是吗,吉卜?咱们——吉卜和我——才不跟那样一个老闹脾气的老厌物贴心哪。咱们要对咱们喜欢的人贴心,咱们要自己找朋友,咱们才不要别人替咱们找哪——是不是,吉卜?”
它心舒神畅地吱了一声,作为回答,好像一把小小的水壶,吱吱作响似的。至于我呢,每一句话都是一堆新的枷锁,钉在旧的枷锁之上。
“因为咱们没有个慈爱的妈妈,就得找像枚得孙小姐这样一个丧声歪气、愁眉不展的老厌物,整天价跟在身旁,这太叫人不舒服了——是不是,吉卜?不过,咱们不要管那一套,吉卜。咱们偏不跟她贴心,咱们不用管她,只自己能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咱们要怄她,叫她生气,咱们决不讨她喜欢——是不是,吉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