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由于克洛浦太太的劝告,也许并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克洛浦太太说玩九柱戏谁“都来得”,跟特莱得在字音方面,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所以第二天我才想起来,我得去找一找特莱得。他说他要出一趟门儿,那个时间算来早已过了。他住的地方,是一条小小的街道,在凯姆顿区〔1〕,离兽医学院很近。在那个区上的住户,据我们这儿一个住在那一面儿的录事对我说,绝大部分是绅士派头的大学生,他们把活蹦乱跳的驴买来,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用那些畜类做实验。既经这位录事的指点,知道怎样往这个讲学丛林〔2〕中的学术之府那儿去,我当天下午就开步去访我这位老同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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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那条街并不像我为特莱得起见所希望的那样可人心意。那儿的住户,好像有一种癖好,老把他们无法再用的一切琐小物件,都往大街上扔,因此弄得街上不但臭气烘烘、脏水汪汪,而且因为有烂菜叶子,狼藉不堪。这些垃圾,还并不完全限于烂菜叶子,因为我找我要的门牌号数的时候,我就亲眼看到一只鞋、一口折成两折的汤锅、一顶黑色的女软帽、一把伞,它们糟烂的情况,各种程度都有。
这个居民区的整个气氛,强烈地使我想到我跟米考伯夫妇一同居住的岁月。我所要找的那所房子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破落之家硬撑门面的气息,因而使它跟这条街上别的房子一概不同,更使我想起米考伯夫妇来;——虽然这些房子,都是千篇一律,一样模子刻出来的,跟刚学着画房子的孩子胡涂乱抹所画的一样,他们对于土木建筑的知识,还没脱离刚学写字的孩子弯弯曲曲学着画钩钩〔3〕的阶段呢。我来到门外,碰到下午送牛奶的也来了,门里的人给他把门开开了;这种情况更加有力地使我想到米考伯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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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喂,”送牛奶的对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使女说,“我那笔小小的牛奶费,你给言语啦没有?”
“哦,老爷说啦,他马上就着手办,”回答的话说。
附带地说一句:像他那样的人,干送味甜性柔的牛奶那一行,真有些不伦不类。他那副长相儿,连当屠夫或者卖白兰地,都得说是够凶的。
那个小小的使女说话的声音变得轻微极了,但是看她那嘴唇的活动,她还是嘟囔着说,那笔账就要想办法的。
“我跟你说吧,”送牛奶的这时才头一次恶狠狠地看着她,同时用手托着她的下颏,说,“你爱喝牛奶,是不是?”
“不错,我爱喝牛奶,”她回答说。
“很好,”送牛奶的说。“那么,你明儿不用打算喝啦。听见啦没有?你明儿连一点一滴牛奶也别想再喝啦。”
我认为,总的说来,她好像觉得,今天能有奶喝,也就可以放心了。送牛奶的阴沉沉、恶狠狠地冲着她摇了摇脑袋,把手从她的下巴上拿开,满脸凶气地把牛奶罐打开,在她从家里拿出来的盂子里,倒上了素常那么多的牛奶。他这样倒完了,嘴里嘟囔着走开,在隔壁邻居家门口,吆喝牛奶,吆喝的声音里,还带着怨气不消的尖声。
“特莱得先生住在这儿吗?”我于是问。
从过道的一头儿,发出了一个神秘的声音来,说“是”。跟着那个小小的使女也说了一个“是”。
“他在家吗?”我问。
那个神秘的声音又答应了一个“在”字,那个小小的使女也反应了一个“在”字。我一听这样,就走了进去,照着小使女的指引,上了楼。在我从后部起坐间门外走过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打量我,那双眼睛大概是属于那个神秘的声音的。
我走到楼梯顶上的时候——这所房子只有两层——特莱得已经在楼梯上口等着我了。他见了我非常高兴,极尽亲热地欢迎我,把我带到了他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占着这所房子的前部,拾掇得非常整洁,虽然没有什么陈设。我看出来,他就住了那一个屋子;因为屋子里有一个沙发床,他的皮鞋刷子和皮鞋油,都和他的书掺杂着放在一起,在书架最上面的一层一本字典后面。他的桌子上满是文件,他正穿着他那件旧上衣在那儿辛辛苦苦地工作。据我所知道的来说,我坐下的时候,我什么也没看,然而我却又什么都看见了,连他那瓷墨水瓶上画的教堂都看见了——这一点,也是我旧日和米考伯先生一家住在一块儿的时候,培养起来的一种机灵劲儿。他作了各种心灵手巧的安排,他使他那个五斗柜变形改貌,他把那双靴子、那个刮脸用的镜子等等,都巧为安置,各得其所:这种种情况,都给了我特别深刻的印象,证明他还是当年那个特莱得,会用书写纸作象房模型,装捕来的苍蝇,会用我时常提到的那种值得纪念的艺术作品来安慰自己所受的虐待。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上,有一件东西,服服帖帖地用一大块白布蒙着。我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特莱得,”我坐下以后,又跟他握了一会手,说,“我见了你,高兴极了。”
“我见了你也高兴极了,考坡菲,”他回答我说。“我见了你的的确确高兴极了。就是因为我在伊里地见了你特别高兴、同时也敢保你见了我也特别高兴,所以我才把我这儿这个住址告诉了你,而没把我在法学会的房间告诉你。”
“哦,你在法学会有房间?”我说。
“呃,我有一个房间和一个过道的四分之一,还有一个录事的四分之一,”特莱得回答我说。“另外有三个人,再加上我自己,我们一共四个人,租了一套房间——为的是看起来像样儿一些——我们把那个录事,虽然并没五裂,可也四分了。我一星期得为他费半克朗哪。”
他作这一番解说的时候,微微笑着,从这种微笑里,我以为,我还是能看到他从前那种质朴的性格、柔和的脾气,同时,还有他从前那种倒霉的运气。
“我平常一般都不把我这儿的住址告诉人,那并不是因为我有一丁点讲究体面的意思,考坡菲,这是你明白的。那只是因为到这儿来的人,也许并不喜欢到这儿来。我自己哪,正在世路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哪,要是我装出另一副样子来,说我并不是在这儿这样干,那就荒谬可笑了。”
“洼特布鲁先生告诉我,说你正学法律,准备当律师哪,”我说。
“呃,不错,”特莱得说,一面慢腾腾地把两手一上一下地对搓。“我是正在这儿学法律,准备当律师。我说真个的吧,拖了很长的时期,我现在才刚刚起头儿按规到庭〔4〕。过了好久,我才当成了徒弟,但是拿那一百镑的学徒费,可真大大地费劲儿,真大大地费劲儿!”特莱得说,说的时候,把身子往后一挣,好像他正在那儿拔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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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这儿看着你,你知道我禁不住要想的是什么哪,特莱得?”我问他。
“不知道,”他说。
“我正想你从前老穿的那套天蓝色裤褂哪。”
“噢,我的天,不错,那套裤褂啊!”特莱得大笑着喊道。“胳膊、腿儿,都箍得紧紧地,是不是?唉!噢!那时候那个日子过得真快活,是不是?”
“我承认,咱们那位校长,本来还可以叫咱们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更快活一些,还是对咱们不论谁都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回答他说。
“也许可以,”特莱得说。“不过,哦,那时可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乐事。你还记得咱们宿舍里晚上的情况吧?咱们老在那儿吃晚餐的情况?你老给我们说故事的情况?哈!哈!哈!我因为舍不得米尔先生走,挨了一顿棍子,你还记得吧?老克里克!我连他也还想再见一面哪!”
“他对待你简直地跟个野兽一样。特莱得,”我愤怒地说,因为他那个高兴劲儿让我觉得,好像我昨天刚看见他挨了打一样。
“你真那么想吗?”特莱得说。“真个的吗?也许他像个野兽;有点儿像个野兽。不过那都成了明日黄花了。很久很久就成了明日黄花了。老克里克啊!”
“那时候是你叔叔供你上学,是不是?”我说。
“当然是!”特莱得说,“他就是我老想给他写信的那个人。可是一次也没写得成,是不是?哈!哈!哈!不错,那时候,我叔叔还活着。但是我离开学校不久,他就不在了。”
“真个地!”
“是真个地。他是一个告老还家的——你得怎么说哪——卖呢绒的——一个呢绒商人——他本来把我过继在他名下。可是我长大了以后,他又不喜欢我了。”
“你这话是你真心说的吗?”我说。因为他那样安详平静,我还只是想,他也许另有用意呢。
“哦,是真心,考坡菲!我是真心,”特莱得回答我说。“那很不幸,不过他可又实在一点都不喜欢我啦。他说我一点也不像他指望的那样,因此他跟他的女管家结了婚啦。”
“那时候你都怎么办来着?”我问。
“我什么事儿也没办,”特莱得说,“我跟他们住在一块儿,等着到社会上混个事儿,一直到不幸他的风湿病重了,攻到心里去了——他就死了,她呢,就另嫁了一个青年,这样一来,我可就没人管了。”
“闹到末了,你什么也没弄着啊?”
“哦,弄着了点,”特莱得说。“我得了五十镑。我从来没学过干任何专门职业的本事。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做什么好。不过,我还是开了个头儿,一个干自由职业的人,有个儿子,在撒伦学舍上过学——他叫尧勒,是个歪鼻子,他帮了我的忙。你还记得他吧?”
“不记得啦。他跟我不是一个时期。我在撒伦学舍的时候,所有的人,鼻子都是周正的。”
“好啦,不用管这个啦,”特莱得说。“就是他,帮着我开头干起来,起先是抄写法律文件。但是那顶不了什么事儿。后来我给他们摘叙案情,撮录要点,以及那一类的工作。因为,考坡菲,我是一个能负重致远的家伙,学会了怎样精简撮要这套玩意儿。好啦,就是我干了这种活儿,才让我想到学法律、干律师这一行来的;不过这么一来,我那五十镑钱里剩下的那一点儿也就都付诸东流了。不过,尧勒把我介绍给一两处别的事务所——洼特布鲁先生的事务所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能弄到好多活儿。我还算运气很好,跟一个和出版界有关系的人认识啦,他正在那儿编一部百科全书,他给了我些活儿。我不瞒你说,”(他说到这儿,往桌子上斜着眼一看)“我这阵儿就正在这儿给他干活儿哪。我这个人,搞起编纂的工作来,考坡菲,还不算坏,”特莱得说,在他说所有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保持了他那种高兴自信的神气;“但是我这个人可完全没有独出心裁的创造力,连一丝二毫都没有。我觉得,青年人里面,再没有比我更缺少独创的能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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