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得孙小姐把眼光下视,把脑袋摇晃,好像对斯潘娄先生抗议,说他不该把她的话头打断,跟着皱着眉头、板着面孔,接着说:
“既是我只能把我的话限于事实,那我要尽力把话说得枯燥干巴。这种说法,也许得算是这件事应有的说法吧。我已经说过了,先生,我有相当长的时期,就对斯潘娄小姐和大卫·考坡菲的关系方面,生了疑心了。我时常想法子,要找能确实证明我这种疑心的把柄,不过可没找到。因此我忍住了,没对斯潘娄小姐的父亲说。”她说到这儿,狠狠地瞧了斯潘娄先生一眼;“因为我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里,普通一般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说我这是丝毫不苟、尽职负责。”
斯潘娄先生好像叫枚得孙小姐这种赛过须眉的严厉态度吓倒了,所以用手表示求和的样子稍微一摆,请她不要那么严厉。
“我因为我兄弟结婚,离开了诺乌德一些时候。等到我回了诺乌德,恰好斯潘娄小姐也从她的朋友米尔小姐家回来了,”枚得孙小姐用鄙夷的口气说;“那时候,我只觉得,斯潘娄小姐的态度,比以前更令人可疑了。因此我才严密地注视起斯潘娄小姐的行动来。”
亲爱的、心软的小朵萝,竟这样毫不觉得,有条毒龙在暗中看着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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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枚得孙小姐接着说,“我还是没看出有什么破绽来,一直顶到昨儿晚上。我一直觉得,斯潘娄小姐的朋友米尔小姐给斯潘娄小姐的信太多了;但是米尔小姐既然是斯潘娄小姐的父亲完全赞许的朋友,”这是又给了斯潘娄先生当头一棒——“那我当然不便横加干涉。如果我不可以说,‘人心天生险恶’,至少我可以——至少我必得——提一提,‘托付非人’;我想我这样提法,并不为过。”
斯潘娄先生抱歉的样子嘟囔着说不错。
“昨儿晚上,吃过茶点以后,”枚得孙小姐接着说,“我看见那个小狗在客厅里,忽然一跳,跟着又打滚,又呜呜地叫,嘴里不知道叼了什么东西逗着玩儿。我跟斯潘娄小姐说,‘朵萝,你瞧,狗嘴里叼的是什么东西?哦,原来是一张纸,斯潘娄小姐一听这话,马上用手往她的长袍上一摸,跟着突然喊了一声,就往小狗跟前跑。我把她截住了,对她说,‘朵萝,我的亲爱的,你让我来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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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吉卜啊,你这个讨厌的狗东西,那么,这个漏子都是你捅出来的了!
“斯潘娄小姐想要贿赂我,”枚得孙小姐说,“就又吻我,又给我针线匣,又给我小件的珠宝——所有这些,我当然不必细说。那个小狗,见了我来到它跟前,就钻到沙发底下去了,费了好大的事,才用火铲火钩把它掏出来了。即便它从沙发底下出来了以后,它嘴里仍旧叼着那封信不放。我想法要从它嘴里把那封信夺过来的时候——那是冒着马上叫它咬了的危险的——它把那封信,用牙咬得紧极了,因此我揪那封信,竟连它整个的身子都带起来,吊在空里了。后来我到底把信弄到手了。我把这封信看了以后,就追问斯潘娄小姐,说她手里一定还有好多同样的信;最后才从她那儿得到了这一包,那就是大卫·考坡菲这阵儿拿着的。”
她说到这儿打住了。她吧地一声,把提包合上了,也吧地一声把嘴闭上了。看样子,真是宁肯断折,也决不肯屈饶。
“刚才枚得孙小姐说的话,你都听见啦吧?”斯潘娄先生转到我这一面说。“我现在请问,考坡菲先生,你有什么回答的话没有?”
我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只是我心坎上供养的那位美丽的小宝贝,如何整夜哭泣——她那时如何孤寂,如何苦恼,如何惊怕——她如何令人可怜地恳求哀告那个心如铁石的妇人饶恕她——她如何吻那个妇人,给那个妇人针线匣和小玩意,而那个妇人却毫不动心——她又如何万分难过,而都只是为了我——这一幅图画,把我当时所能振作起来的一点尊荣之心减弱了不少。我恐怕,我有一两分钟的工夫,全身抖成一片,虽然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来掩饰这种情况。
“我只能说,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除此而外,先生,”我回答他说,“我没有别的可说的了。朵萝——”
“请你叫她斯潘娄小姐好啦,”朵萝的父亲威仪俨然地说。
“——是受了我的引诱,听了我的劝说,”我把那个冷落的称呼咽了下去,接着说,“才同意保守秘密的。我对于这种情况,深切地引以为憾。”
“这大部分得说是你的错,老先生,”斯潘娄先生一面在炉台地毯上来回地走着,一面说,说的时候,因为他的领巾和脊椎骨都太硬了,只得用全身,而不能单用头,来加强他说的话。“你这种行为是偷偷摸摸、很不体面的,考坡菲先生。我请一位绅士到我家去的时候,不管那位绅士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还是九十岁,我都是以无猜无忌的诚心待他的。如果那位绅士辜负了我那种诚心,那他就是做了一件很不名誉的事,考坡菲先生。”
“我敢对你保证,先生,我深深感到这一节,”我回答他说。“不过,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想到那是不名誉的。我一点也不撒谎,实实在在地以前没想到那是不名誉的,斯潘娄先生。我爱斯潘娄小姐,都爱得——”
“得了吧,别胡说啦!”斯潘娄先生红着脸说。“请你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你爱我女儿的话啦,考坡菲先生!”
“要不是因为我爱她,那我还能替我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尽力低声下气地说。
“我恐怕,先生,我考虑的很少,”我把我感到的恭敬和歉意尽力对他表示出来,回答他说。“不过,请你相信我好啦,我可把我自己的社会地位考虑过。我当初跟你谈我的情况的时候,我们已经订了婚了——”
“我请你,”斯潘娄先生说,说的时候,使劲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一拍,只显得比以前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像潘齐——即便在我的绝望中,我都忍不住要注意到这一点——“不要跟我谈什么订婚不订婚啦,考坡菲先生!”
那位完全不动声色的枚得孙小姐,只格格一声,笑了一下,表示鄙夷。
“我当初跟你说我的境况已经变了的时候,先生,”我又开口说,我这回用的是一种新的说法,来代替原先他听着很不顺耳的说法,“这种秘密行动——我不幸连累了斯潘娄小姐,叫她跟我一同保守秘密的行动,已经开始了。自从我遭到了那番变故以后,我曾用尽了劲头,使尽了力气,来改善我的地位。我敢保证,在相当的时间以内,我能改善我的地位。你能不能容我时间——不论多长都成?我们两个,先生,还都很年轻——”
“你这话倒说对了,”斯潘娄先生插嘴说,同时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使劲皱眉,“你们两个,还都很年轻。所以这都是你们胡闹。不要再胡闹下去啦。你把那些信拿回去,扔到火里好啦。你也把斯潘娄小姐给你的信交给我,我好把它们也扔到火里,以后我们的交接,虽然只限于博士公堂,这是你知道的,但是我们却可以同意,过去的事,永远不要再提。好啦,考坡菲先生,你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这种办法,就是通情达理的办法。”
那不成。我不能同意他这种办法。我很抱歉;不过除了情理以外,还有更高的东西。爱就高于世间一切的物事;而我爱朵萝,爱得五体投地;朵萝也爱我。我并没一字不差地对斯潘娄先生照这样说;我把那番话说得能怎么柔和就怎么柔和;不过我却把那番话里含的意义全透露出来了;而我对那番话里的意思,是坚决不变的。我认为,我并没使自己显得非常可笑;不过我却知道,我对于那番话的意思很坚决。
“很好,考坡菲先生,”斯潘娄先生说;“这样的话,那我只好看一看我女儿是否听我的话了。”
枚得孙小姐发出来一种表现力极强的声音,一口拖长了的呼吸之气,也不是叹息,也不是呻吟,但是两种都像;她就用这种声音,表示了她的意见,认为刚一开始的时候,斯潘娄先生就应该叫他女儿听他的话。
“我要试试看,”斯潘娄先生得到了枚得孙小姐的支持,更以为然地说,“我女儿听不听我的话。你是不是不想把这些信拿回去,考坡菲先生?”因为我把那些信放在桌子上。
我跟他说,不错。我希望,他不会认为我不对,不过我却不能从枚得孙小姐手里把这些信拿回去。
“也不能从我手里把这些信拿回去?”斯潘娄先生说。
“不能,”我极尽恭敬地回答他说;也不能从他手里把那些信拿回去。
“很好!”斯潘娄先生说。
跟着在大家都静默无言的情况下,我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还是待在那儿,还是离开那儿。到后来,我悄悄地朝门那儿走去;本来打算要对斯潘娄先生说,我要是离开那儿,就能更平心静气地把他的心情加以考虑;但是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把手插在褂子上的口袋里——他尽其所能,才能把手插在那儿——脸上带出一种整个看来我得叫作是绝不容怀疑的虔诚态度,说:
“考坡菲先生,我并非毫无财产、一贫如洗的人;而我女儿,是我最亲近、最疼爱的直系卑亲属:这种情况,你大概也了解吧?”
我连忙回答了他,大意是说,我既然都是因为拼却一切地爱朵萝,才走错了现在这一步,那我希望,斯潘娄先生不要认为我这种错误里,还掺杂着图财谋利的动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