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朵萝的姑姑们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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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位老小姐到底给了我回信了。她们首先向考坡菲先生致意,跟着告诉他,说她们“为欲使双方快活起见”,把他那封信仔细又仔细地考虑过——我看到“为欲使双方快活起见”那句话,不免吃了一惊;那不但是因为她们闹家庭意见的时候,曾用过那句话,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而且是因为我曾看到(我一生中经常看到),这类通用套语,就是一种爆竹,放起来的时候,毫不费事,放起来以后,却很容易变成各种各样另外的形状和颜色,一点也看不出和原来的东西有丝毫相同之处。那两位老小姐还说,她们对于考坡菲先生信上所谈的问题,敬请暂缓“以通信方式”表示意见,但是,如果考坡菲先生肯于某日某时(如果他认为事在可行,同一位知心密友)惠然驾临,那她们一定引以为荣,要和考坡菲先生当面一谈。

对于这个惠音,考坡菲先生马上就写了回信。他也先给那两位老小姐请安,跟着说,他能亲趋两位斯潘娄小姐的尊府,当面领教,不胜荣幸,即依指定时日,并遵来函所嘱,偕密友内寺成员托玛斯·特莱得先生前来造访。考坡菲先生把信发走了以后,立即进入了极严重的精神骚动之中,到了约定的那一天,还一直是那样。

在这个事情重大的紧要关头,我却偏偏反倒得不到米尔小姐无上重要的大力帮助,这使我越发紧张起来。但是米尔先生,却老是这样那样地跟我过不去——或者说,我觉得,他仿佛老跟我过不去,其实那也跟当真跟我过不去是一回事——不早不晚,恰当此时,忽然心血来潮,要往印度去。这样一来,他的行动,可就达到了最不作美的程度了。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往印度去呢?还不是为的要跟我为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啦,在全世界上,他跟别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关系,而跟那一个地方,却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做的买卖,且不必管究竟是哪一种,反正完全都是跟印度有交道的(我恍恍惚惚、似梦似醉地意识到,他做的买卖,和象牙、金绣披肩有关),他又从小就在加尔各答待过,现在打算以常川住柜的伙友身分,再到那儿去一趟。但是所有这一切情况,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不过这一切,却跟他的关系太大了,因此他决定要到印度去,还要把朱丽叶也带了去。于是朱丽叶就到乡下,和她的亲友们告别去了。他们那所房子,也贴出一连串无所不包的招贴,说房子本身出租或出售,家具(连那个熨衣台在内)也估价出让。这样一来,我遭到第一次地震以后,惊魂还没定下来,就又作了第二次地震的玩弄之物了!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究竟穿什么衣服,我心里七上八下,老拿不定主意,因为我一方面想要仪容整齐,衣履翩翩,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惟恐我的衣履在那两位斯潘娄老小姐眼里,会有伤我那种极端严格、实事求是的品质;我在这二者之间,徘徊犹豫。我于是尽力从这两种极端里,找出一条适得其中的办法来;我姨婆对于我所得到的结果表示赞同;狄克先生就在我和特莱得一块下楼的时候,把他的鞋冲着我们身后扔出去,以取吉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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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分明知道,特莱得是个大大的好人,并且虽然我和他那种友谊,是很亲密的,但是,在那样一个我准备作娇客的日子里,我却不由得要想,但愿他从来没把头发拢得那样上下直竖,成为习惯才好。他那种头发,让我想到吃惊害怕的表情——更不用说像扫炉台的扫帚那一类的样子了——那种样子,我一心只暗中害怕,可能是我们的致命伤。

我们往浦特尼一块徒步走着的时候,我冒昧地对特莱得把这种意思表示了;同时还说,他要是肯把头发稍微地往下压一压,叫它光滑一些——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特莱得说,同时把帽子摘了,从四面八方用手把头发抚摩;“没有比头发压下去能叫我更高兴的了。但是我的头发可就是压不下去。”

“往下压一压也不成吗?”我说。

“不成,”特莱得说。“不论怎么样,都不能把它压下去。要是我头上顶着五十磅重的东西,一直顶到浦特尼,那在那件东西刚一拿下去的时候,头发一定要跟着就竖起来的。你简直地想不到,我这个头发有多倔强,考坡菲。我一点也不错,就是一个发了脾气的箭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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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我听了他这个话,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我看到他的脾气那样柔和,却又不免完全为之心醉。我告诉他,说我对他那种柔和的脾气,极为敬重;同时又说,他的头发,一定是把他所有的倔强之性,全都攫为己有了,因为他是一丁点倔强之性都没有的。

“哦,”特莱得大笑着说,“你信我的话好啦,我这个倒楣的头发,当年可闹了笑话儿啦。我婶儿就是讨厌我这个头发。她说,我这个头发,她一见就有气。我头一次爱上了苏菲的时候,我这个头发也给我添了不少的麻烦。真添了不少的麻烦!”

“苏菲也不喜欢你这个头发吗?”

“她倒并没不喜欢,”特莱得答道,“但是她大姐——就是叫大美人儿的那一位——据我的了解,可净拿我这个头发开玩笑。说实在的,苏菲所有的那几个姐姐妹妹,就没有不笑我这个头发的。”

“那可真好玩儿啦!”我说。

“不错,”特莱得一点也没猜疑我这个话里还有另外的意思,只天真地回答我说,“我们都拿它当笑话说。她们假装着苏菲在她的写字桌里,放着我一绺鬈发,她想要把这绺鬈发压伏下去,没有别的法子,非把它夹在一个有卡子夹着的书里不可。这个故事一说,我们就没有不乐的。”

“可是,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我说,“你这番经验,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和你刚才提的这位年轻的小姐订婚的时候,是不是跟她家里正式求过婚?你是不是也做过像——比方说,像咱们今天要做的这一类的事?”我心神不宁地,又补了一句说。

“那是她们的妈妈吗?”我说。

“不错,她们的妈妈,”特莱得说——“霍锐斯·克鲁勒牧师的夫人——我赔了十二分的小心,对克鲁勒太太那一提可不要紧,她听了,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就立刻不省人事了。过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我一直地都没法子再提这个岔儿。”

“可是你后来到底还是提了?”我说。

“呃,不是我,是霍锐斯牧师替我提的,”特莱得说。“他真是个大好人,各方面都很值得人们学习。他对他太太指出来,说她既是一个基督徒,那她就应该认头受牺牲(特别是究竟是牺牲不是牺牲还不一定),同时还得不要对我心里怀恨。至于我自己,考坡菲,我一点不撒谎,我真觉得,我对于那一家,完全跟一个鹞鹰一样。”

“那几个姐妹,我希望,都是站在你那一方面的吧,特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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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可不能说她们都站在我这一方面,”他答道。“我们把克鲁勒太太刚劝了个差不多的时候,我们还得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莎萝。我从前提过莎萝,你还记得吧?她就是脊椎骨有毛病的那个女孩子。”

“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把两手起劲一攥,”特莱得说,“大惊失色地瞅了我一眼,跟着把两眼一闭,脸上变得跟铅一样的颜色,身子完全死挺挺的;以后一直有两天的工夫,除了用茶匙舀点水泡烤面包,再就什么都不能吃。”

“这样一个女孩子,太不做美了,特莱得!”我下了一句考语说。

“哦,这我可得请你原谅,考坡菲!”特莱得说。“她本是一个十分令人可爱的女孩子,不过有一样,太容易动感情了。说实在的,她们一家人,就没有一个不容易动感情的。苏菲事后告诉我,说她伺候莎萝的时候,她责问自己那份难过,简直地就没法形容。我根据我自己的感情,考坡菲,就知道她责问自己那份难过,一定非常地厉害,那简直地就跟一个人犯了罪一样。莎萝好容易服侍好了,我们还得对下剩的那八个女孩子,把消息透露出来;她们听了,各有不同的反应,但是可同样地都叫人觉得顶凄惨。那两个顶小的,就是由苏菲一手教出来的那两个,刚刚才不恨——恨我了。”

“我希望,不管当时怎么样,反正这阵儿她们都认了头了吧?”

“不——不错,我得说,她们总的说来,都得算是听天由命的了,”特莱得疑疑惑惑地说。“事实是,我们都躲避着这个岔儿,永远不再提。我这种前途渺茫、现状不佳的境况,就是她们顶大的安慰。我们不管多会儿,只要一结婚,就非有伤心惨目的光景不可。我们那时候,与其说是举行婚礼,不如说是举行葬礼还更恰当些哪。我把她娶走了,她们每一个人都要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