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这部稿子,除了我自己,并不打算叫别人过目,那我也觉得好像不应该由我自己连篇累牍,净写我如何为了要对得起朵萝和她那两位姑姑,苦学艰难的速记术,又如何在那方面获得一切进展。因此,除了我已经写过我一生这个时期里如何有恒心,如何有一种坚忍、持久的精力在我这个人身上开始成熟起来,并且(我知道)成了我的性格中强有力的一部分,如果可以说它是力量的话,我只再添一句:那就是,我回忆起来,正在那方面看到我成功的泉源。我在世路上是很幸运的,有许多人所费的力气比我更大,而所得的成就却不及我的一半。但是我当时要是没养成谨慎精细、整饬条贯、勤奋黾勉的习惯,没养成一时只集中精力于一事的决心,不管接踵而来的另一事多么紧迫,那我所做的事,就永远也不会那样成功。我把这一点写出来,决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这是天日可以鉴临的。一个人,回顾生平,像我现在这样,一页一页地追溯,要是能免于疚心,可以认为过去并没滥用许多才力,并没错过许多机会,并没受到许多歪思邪念经常在胸中交战之苦,搅得自己一无所成,那他那个人,一定得真正是个好人才成。我敢说,我自己就没有一样天赋,经我误使滥用的。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这一生里,不论什么,只要是我想要做的,我就全力以赴,务使尽善;不论什么,只要是我从事的,我就全神贯注,不遗余力;不论大事,也不论小事,我都是勤勤恳恳,毫不假借。如果一个人想要完全倚靠先天生来或后天学得的才能,而丝毫不借助于质朴诚实、稳定坚忍、勤勉奋发,就想成功,我从来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那样而成功的事。某些人往上爬,固然可以用天生的才能和侥幸的机会作梯子框儿的两侧;但是梯子的磴儿所用的材料却一定得坚固耐久,不怕年侵月蚀才成。没有别的东西能代替彻底认真、丝毫不苟。要是能用全身去做的事,决不只用一只手;对于自己的工作,不论是什么,都不妄自菲薄:我现在看来,这两句话成了我的金科玉律了。
我现在把我的实行,概括成我的座右铭了,在我这种实行里,究竟有多少得归功于爱格妮,我不必在这儿重复。我的叙述,全都是含着对爱格妮的感激爱戴往前进行的。
她来到博士家里,要作两星期的勾留。维克菲先生本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很想跟他谈谈,给他排遣排遣。上一次爱格妮到伦敦来的时候,就谈到这个问题了,她这次到博士家里来,就是那番谈话的结果。
她是同她父亲一块儿来的。她告诉我,说她要在附近一带,给希坡老太太找一个寓所,因为她的风湿病,需要移地疗养,她移地之后能有这些人做伴,非常高兴;我听了这个话,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出人意料的。第二天,乌利亚就像个孝顺儿子那样,把他这个宝贝妈妈带到伦敦,安插在寓所里了;我对于这一点,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你明白,考坡菲少爷,”那时他硬要我和他一块在博士的花园里转一转;“要是一个人发生了恋爱,那他就要有些吃起醋来——至少得说,他就要老担着心,看着他爱的那个人。”
“你现在还吃谁的醋哪?”我说。
“亏了你,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我在眼下并没吃哪一个人的醋——至少没吃哪一个男人的醋。”
“那么你这是说,你吃一个女人的醋了?”
他用他那双满含毒恶的红眼睛,斜着瞧我,同时大笑。“你这个话,考坡菲少爷,”他说,“——我本来应该说‘先生’来着,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这种习惯成自然的说法的——你刚才这个话,真太有心眼儿了,你把我的话都引出来了,就像酒钻把瓶塞拔出来了一样。我这个人,一般地说来,不喜欢在妇女队里混,对她们献殷勤,先生,尤其不会对斯特朗太太献殷勤,这是我不妨对你坦白地说出来的,”他说,同时把他那跟鱼一样黏湿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他的眼神里,满含妒意,因为那时他正狡猾、毒恶地用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呃,考坡菲少爷,我虽然是一个当律师的,”他回答我说,一面咧着嘴强作笑容,“我这阵儿可是心里是什么意思,嘴里也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用这种样子来看我,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反问他。
“我用这种样子看你?哎呀,考坡菲啊,你这可真是入木三分!我用这种样子看你,是什么意思?”
“不错,”我说,“你用这种样子看我,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觉得我这个话很可乐,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他生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把下颏扒搔了一回以后,把眼光下垂——仍旧扒搔着下颏,慢慢地接着说:
“当年我还是个哈贱的小录事的时候,她老瞧不起我。她永远叫我的爱格妮来来往往地到她家里去,她永远对你很好,考坡菲少爷;但是我跟她比起来,可太卑哈了,不值当她看一眼。”
“呃?”我说,“假设就真是那样吧,那又怎么样哪?”
“——我跟他比起来,也太卑哈了,”乌利亚接着说,说得很清楚,还是用一种琢磨的口气说的,同时仍旧扒搔他的下颏。
“难道你就那样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竟能认为,你不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会感觉到还有你这么个人吗?”
他又把眼斜着往我这儿瞧,同时把两腮下部特别抻长了,为的是爬搔得更方便,一面答道:
“哟,我说的并不是博士!哦,我说的不是他,那个可怜的家伙!我说的是冒勒顿先生!”
我一听他这话,不觉心神沮丧。我对于这件事从前有过猜疑忧惧,博士一生能否幸福,心境能否平静,这件事里牵涉的人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是有嫌疑的,所有这种种情况,都是我没法梳理得清的,所有这种种情况,我却一瞬之间就看了出来,都在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他能随意歪曲,成心玩弄。
“他只要到公事房,就没有不对我指手画脚、推搡扒拉的时候,”乌利亚说。“他真得说是个时髦人物!我那时是很老实很哈贱的——我现在也是很老实、很哈贱的。不过我那时候就不喜欢他那一套——我现在也不喜欢!”
他这阵儿不扒搔他的下颏了,而把他的两腮咋进去,咋得好像两腮在嘴里都碰到一块了,同时一直地斜着眼瞧我。
“她真得说够漂亮的,一点不错,够漂亮的,”他接着说,同时慢慢地叫他的两腮恢复了原状;“她对我这样的人,绝不想表示友好,这是我知道的。她这种人,正是要把我的爱格妮教得心高眼大的。我说,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对女人献殷勤,考坡菲少爷;不过多年以来,我的脑袋上可长了两只眼睛。我们这种哈贱人绝大部分都有眼睛——我们还是就用这种眼睛留神细瞧。”
我努力装作一无所觉、不受扰乱的样子,不过,却没成功,这是从他脸上的神气里可以看出来的。
“现在,我再也不许别人把我往脚底下踩了,考坡菲,”他接着说,同时,带着心怀不良的得意之色,把他脸上应该长红眉毛的那一部分一扬,“我要用尽我的力量破坏他们那样的交情。我不赞成他们那样的交情。我不妨对你承认,我这个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爱管闲事了,我想要把所有横冲直撞的人一概挡回去。只要我知道有人暗中算计我,那我决不大意,尽量叫他们算计。”
“我想,这是因为你老在那儿算计人,所以你也就觉得,所有的人也都在那儿算计你吧?”我说。
“也许是这样,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不过我可有一种动机,像我的伙友常说的那样。我对于这种动机,手撕牙咬,也要叫它实现。我不能叫别人拿我当哈贱人,在我的头上踩得太厉害了。我不许别人妨碍我前进。我非叫他们把位子给我让出来不可,考坡菲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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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真不明白吗?呃?”他把身子一扭,回答我说。“你本来心眼儿那样快,可会不懂得,这真叫人诧异了!我下一次再跟你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好啦。栅栏门那儿有人拉铃。是冒勒顿先生骑着马来了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尽力作出全不在意的样子来说。
乌利亚突然站住,把两手放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中间,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但是他虽然那样大笑,却一点儿也没出声,听不见他发出任何声音。我瞧见他这种叫人恶心的样子,特别是他最后这一着,厌恶极了,因此任何礼节都不顾,就转身走开了,把他撂在园子中间,弯着腰,像一个吓唬鸟儿的草人缺少支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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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爱格妮去见朵萝,不是当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我把这次的拜访,事先就跟莱薇妮娅小姐安排好了,所以她们预备爱格妮去吃茶点。
我心里又得意、又焦灼,扑腾乱跳;我得意,因为我有这样一个亲爱的、娇小的未婚妻;我焦虑,因为我不知道爱格妮是否喜欢她。我们往浦特尼去的时候,爱格妮坐在驿车里面,我坐在驿车外面,一路之上,我没做别的,只把朵萝对我很熟悉的喜嗔颦笑各种仪态一一琢磨。一会儿,我就决定想要叫她恰恰像那一次的样子,另一会儿就又疑惑,是不是她另一次的样子,还要更好;我就这样琢磨了又琢磨,几乎都要发热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