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搬是弄非 · 4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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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利亚听到这儿,一抽鼻儿,我想是表示同情吧。

“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那我的安妮,永远也不会受这样的磨难,这样的诽谤。各位绅士,我现在已经老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今儿晚上,我觉得,我在世上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了。但是我可要拿我的余生——我的余生——来担保我们刚才谈的这位亲爱女士的忠诚、贤良!”

我认为,诗人表达侠义勇武的最高技术,画家体现想象中最英俊、最奇幻的人物,都不能像质朴无华、老迈龙钟的博士说这番话那样尊严崇高,那样使人感动。

“不过我不准备,”他接着说,“否认——也许反倒不知不觉地有些准备承认哪——说我可能出于无心,叫那位女士,陷进了牢笼,不幸跟我结了婚。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善于观察事物;现在,有好几个人,年龄不同,地位不同,而观察起来,可明显地都趋于一致,而且又那样自然,这使我没法不相信,说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我对于他那样慈祥地待他那位年轻的太太,曾起过敬仰之心,这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说过了;但是,这一次,他每逢提到她,他就表现出一种含有敬意的温存,人家对于她的道德方面稍有怀疑,他就用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尊崇加以驳斥:这种种情况,在我眼里,更使他显得超逸卓越,非言可喻。

“我跟那位女士结婚的时候,”博士说,“她还非常年轻。我把她娶到家里的时候,她的性格还几乎没有形成。所以她那方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样子,我引以为荣,都是由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跟她父亲很熟。我跟她也很熟。我因为爱她贤良、幽静,曾把我所能,全都教给了她。假使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爱慕(其实我是无心的),假使是那样,因而做出了对不起她的事来(我恐怕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来),假使那样,那我从肺腑里对那位女士请求宽恕!”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仍旧回到刚才站的地方:他用手抓住了椅子,因为他太诚恳了,手都颤抖起来了,也跟他那低沉的嗓音颤抖起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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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我自己就是她可以托身的人,有了我,她就可以避免生命中的险境和逆境。我劝我自己说,我们两个,年龄虽然悬殊,但是她可以跟着我平平静静、心满意足地过活。我将来一死,她就自由了,那时候,她仍旧年轻,仍旧美丽,不过见解可更成熟了——这种时光,我并不是没考虑到。我考虑到啦,绅士们,我这是真话!”

他这样忠诚,这样义侠,使得他那质朴无奇的形体,都发出光辉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力量,不是任何别的仪态所能表现的。

“我跟这位女士过得非常快活。顶到今天晚上,我一直不断地把我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那一天,看作是吉祥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嗓音越来越颤抖,因此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这一辈子,永远是一个好做这样那样梦想的可怜虫——我现在一下从我的梦想中醒过来,我可就看出来,她要是对于那个自幼跟她同伴、身份跟她相等的人,一想起来,就要感到悔恨,那是非常自然的。她对于那个人,我恐怕,的确感到过天真的悔恨,的确有些无害的想法,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我,就可以怎样怎样;在刚过去的这一个叫我难过的钟头里,从前的事,有好多好多,又都带着新的意义,回到我的心头;这些事,过去我也看见过,但是可没留心过。不过,除了这种情况而外,绅士们,对这位亲爱女士的荣誉,决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有那么一瞬的工夫,他的眼睛射出光芒,他的嗓音坚决稳定;有那么一瞬的工夫,他又静默起来。于是他才又像以前那样,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种由我惹起的苦恼了,那我所要做的,就只有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忍受我所知道的就是了。责问的应该是她,不应该是我。我的职责,就是使她不要蒙受恶名,不要蒙受残酷的恶名,不要蒙受连我的朋友都不能不加给她的恶名。我们越闭门不问外事,我就越能尽我这种职责。将来有一天——如果上帝慈悲加恩,那一天来得越快越好——如果我一死,能叫她得到解脱,那我闭上眼睛,再看不见她那老实忠诚的脸的时候,我能以无限的信心和情爱,毫无忧虑,使她以后过更快活、更光明的日子。”

他那样诚恳,那样善良,一方面有助于,另一方面又受助于他那样质朴单纯的态度,感动得我满眼含泪,都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他跟着走到门口,又添了一句说:

“绅士们,我心里是什么样儿,我都摊出来给你们看了。我敢保你们都要尊敬我这样一颗心的。我们今儿晚上说的这些话,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提。维克菲,用你这个老朋友的手扶我一下,把我扶到楼上吧!”

维克菲先生连忙走到他身边。他们彼此没再说任何话,只一块慢慢地走出屋子去了;乌利亚就从他们后面看着他们。

“唉,考坡菲少爷!”乌利亚驯服的样子转到我这一边说,“这件事的发展,可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因为这个老学究——他真是个大好人!——简直地跟一块砖头一样地没眼睛;不过这一家,我认为,是没有地位的了!”

我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疯了一般地发怒,我那样盛怒,从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

“你这个混蛋,”我说,“你非要捉弄我,把我拉扯到你的阴谋诡计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刚才怎么敢叫我帮着你说,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恶棍,好像咱们两个通同一气商量过似的?”

我们两个,面对面站在那儿,我从他那暗中大乐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的了;我的意思是要说,他硬要我听他的体己话,分明是要叫我苦恼;在这件事里,他故意弄出圈套,叫我往里钻,这是我受不了的。他那个脸,整个在我面前拉长了,请我动手的样子,我就扠开五指,使劲往那上面一打,只打得我的手指头都麻了,像火烧地一般。

他把我那只手抓住了,我们就这样手抓着手站在那儿,你瞪我,我瞪你。我们这样站了有很大的工夫,都能叫我看到他脸上五个指头的白印儿消失了而变成红色,比四围的红地方还红。

“考坡菲,”他到底开了口了,说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难道你跟理性两下掰了不成?”

“我跟你两下掰了,”我说,同时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你这个狗东西,我从此以后不认得你了。”

“真的吗?”他说,同时,因为脸上发疼,用手去捂。“也许办不到吧。难道你这不是不知好歹吗?”

“我早就时常对你表示了,”我说,“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对你表示得更清楚了,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身旁所有的人使尽了坏?你除了使坏,从来还会干什么别的不会?”

我以前跟他交往的时候,总是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因为我有顾忌;我现在说的不怕他使坏,就指着那种顾忌而言,这是他完全明白的。我倒是觉得,如果那天晚上爱格妮没对我说,叫我放心,那我也不会打他,也不会把这种顾忌说出来。爱格妮对我说了那番话以后,我打他,把那番顾忌说出来,就都没有关系了。

我们又静默了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睛,在他看我的时候,好像变成各式各样能使眼睛难看的颜色。

“考坡菲,”他把手从脸上拿开了说,“你永远和我过不去。我知道,在维克菲先生家里,你永远和我过不去。”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仍旧盛怒不息,说。“如果不是那样,那你可就更值得叫人看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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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屑再跟他说话,正拿起帽子来,要去就寝,但是他却挡在我跟门中间。

“考坡菲,”他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要做那另一个巴掌。”

“滚你的蛋!”我说。

“别这么说!”他答道。“我知道,你事后一定要后悔的。你怎么肯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你的生性这样坏,这样显得远远地赶不上我哪?不过我不跟你计较。”

“你不跟我计较!”我鄙夷地说。

“不错,你这是由不得你自己,”乌利亚答道。“真想不到我永远对你那样好,你可会对我动起手来!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不想做那另一个巴掌的。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还是要跟你交定啦朋友啦。所以,现在,你可以意料到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两个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在他那方面是慢慢地说的,在我这方面是急急地说的)得把声音放低了,免得深更半夜把全家都搅了;但是我们的声音虽然低,我的气却并没小,固然我已经不像原先那样怒不可遏了。我只对他说,我经常意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也意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是从来没出我的意料;说完了,就冲着他使劲把门一开,好像他是一个大核桃,放在门那儿,我要用门把他挤碎了那样,出了那所住宅。不过他也不在这一家过夜,而在他母亲的寓所里过夜;所以我走了还不到几百码,他就在我后面赶上来了。

“你要知道,考坡菲,”他在我耳边说,因为我并没回头,“你这是心不由己,犯下大错。”他这话我觉得倒不假,因而心里更难过;“你能把这种举动算作勇敢吗?能不让我不跟你计较吗?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也不打算对任何活人说。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不过我可纳闷儿,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对一个你分明知道是哈贱的人,动起手来!”

我只觉得,我没有他那样卑鄙就是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还要清楚。要是他反驳了我或者公开地招惹了我,那也许可以使我觉得宽慰,使我认为我的举动正当。但是他却没那样做,而只把我放在慢火上,叫我在那上面熬煎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