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二度回顾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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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对我一生中一段令人难忘的时期,再一度回顾一下吧。让我站在一旁,看着那如烟的往事,似梦的前尘,同我自己的浮生一道,影影绰绰地从我身旁鱼贯而过吧。

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相继而去。但是它们却好像只是夏日的一天和冬日的一晚一样。一会儿,我和朵萝一同散步的那块郊野,遍地花开,呈现出一片灿烂的金黄〔1〕;另一会儿,石南一丛又一丛,一簇又一簇,都叫雪埋起来,看不见了。我们星期天散步的时候所看到的河水,在夏天的太阳下射出金光万道,一眨眼的工夫,却叫冬天的寒风吹皱,或者叫下浮的冰块壅塞了。它比归入大海的川水,流得更快,明暗翻滚,悠悠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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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两位像鸟儿的瘦小老小姐家里,却一丝二毫的变化都没有。那个座钟仍旧在壁炉搁板上滴答地走着,那个晴雨计仍旧在门厅里静静地挂着。不论那个钟,也不论那个晴雨计,没有一样可以作得准的,但是我们对于那两件东西却都相信,一心无二地相信。

我已经是法定成年人了。我已经是有二十一岁这种尊荣身份的人了。不过这种尊荣,却是不求而获的。现在让我看一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好啦。

我把那种野人一样的速记秘诀治得服服帖帖的了。我用那种秘诀,挣到很可观的收入了。关于这种技术的各种成就,我得到很高的名誉,另外有十一个人,跟我一块,给一家《晨报》报道国会的辩论。一夜跟一夜,我都把那种永不应验的预测、从不兑现的诺言、越说越叫人糊涂的解释,记录下来。我成日成夜,在文字里打滚。不列坦尼亚〔2〕,那个不幸的女性,永远像一只签穿线缝的死鸡,摆在我面前。这个签就是写公文的笔,把它的全身扎了又扎,这个线就是系公文的红带子,把它的手脚绑了又绑。我把政治的幕后秘密都吃透了,所以深知政治生涯那一套玩意,究竟有多大价值。我对于那套把戏,是一个永不相信的大叛徒,绝无归化向顺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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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爱的朋友特莱得,也曾在同样的行业里要一试身手,不过那一行他干起来不对工儿。他对于他的失败,依然不急不躁;他还告诉我,说他永远认为自己那个人很迟钝。他偶尔也给那家报馆做点事;但是那只限于采访枯燥无味的新闻,交给另一些更有文思的人加工润色。他现在当上了律师了;他刻苦自励,勤黾奋发,一点一点地又攒了一百镑钱,作为学金,拜在一个状师门下,在他的房间里见习。他首次出庭那一天,曾消耗了大量很热的红葡萄酒〔3〕。从用酒的数字上看来,我应该说,内寺法学会,一定在那上面赚了不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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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在别的方面找到了出路。原来我提心吊胆、兢兢业业地干上了写作这一行了。我偷偷地写了一个短短的小玩意,投到了一家杂志里,后来果然就在那家杂志上发表了。从那一次以后,我就有了勇气,接着又写了许多不成样子的杂文。现在,我这种杂文可以得到经常的报酬了。总的说来,我混得挺不错的了;我算进款的时候,不但可以把我左手上头三个指头全都数在里面,而且在第四个指头上,还可以数到第二个骨节以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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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不在白金厄姆街住了,而搬到一所很好玩的小房儿里去了;这所小房儿,跟我头一次涌现热劲那时候我看见的那所小房儿离得不远。不过我姨婆(她把多佛那所小房儿卖了,价钱很合适)却就要不跟我住在一块了,她打算搬到附近一所更小的小房儿里去。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要结婚呢?不错,正是!

不错,我正是要跟朵萝结婚!莱薇妮娅小姐和珂萝莉莎小姐都点了头,允许了我们结婚,如果说,金丝鸟还有忙乱的时候,那她们两位就是那样。莱薇妮娅小姐自告奋勇,给我那位亲爱的作提调,监制嫁衣,一刻也不闲着,不是用牛皮纸铰衣服腰身的样子,就是跟一个胁下老夹着大捆子和码尺的体面青年意见不同而争吵。一个女裁缝,胸前老像捅了把刀似的插着一根穿着线的针,就在她们家里住,在她们家里吃。据我看来,她不论吃的时候,喝的时候,还是睡的时候,都从来没把顶针摘去过。她们把我那亲爱的当作了一个人体模型。她们老叫她到她们那儿去,试这个,穿那个。我们好容易晚上到了一块,要团聚团聚,但是不到五分钟,就准有女人,不管人讨厌不讨厌,硬来敲门,说,“哦,劳你的驾,朵萝小姐,请你到楼上去一下成不成?”

珂萝莉莎小姐和我姨婆,就把伦敦市都踏遍了,给我们挑选家具;她们先看中了,然后再叫我和朵萝去看。其实,她们把东西马上就买下,不必走我们视查这番过场,反倒更好;因为,我们要去看厨房的炉档和烤肉的火档的时候〔5〕,朵萝却看到了一个中国房子式的狗窝,窝顶上还有小铃铛;她就爱上了,非要给吉卜买下不可。我们把这个狗窝买了以后,吉卜对于它这个新居,好久好久还住不惯。无论多会儿,只要它要进窝或者出窝,它就要把上面那些小铃铛碰得叮当乱响,吓得它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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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勾提上伦敦来帮忙,马上就动手干起活来。她那个部门的工作,好像是专管把所有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擦抹过来,再擦抹过去。所有能擦抹的东西,她都擦抹到了,一直到不论什么东西,都因为老不断地擦抹,变得跟她自己那个忠诚老实的脑门儿一样,亮晶晶地放光。就在这个时期,我开始看到她哥哥,晚上穿过昏暗的街道,踽踽独行,一面走着,一面往行人的脸上瞧。遇到这种时候,我从来没跟他打过招呼。他的形体庄严地走过去的时候,我对于他要找的是什么,所怕的是什么,了解得太清楚了。

我有了工夫,为了走一走形式,有的时候还到博士公堂去打个照面儿——可是特莱得那天下午到博士公堂去找我的时候,他看着为什么那样郑重其事呢?原来我从童年起就有的梦想,眼看就快要成为事实了。我正要领结婚许可证了。

许可证只是一张小小的文件,但是它却管那么大的事。我把它领来,放在桌子上,那时候,特莱得一半欣然羡慕,一半肃然敬畏,直琢磨它。那上面,写着大卫·考坡菲和朵萝·斯潘娄,一对名字,珠联璧合,旧日梦想,今日事实。那上面印着那个如同家长慈父一般的机关——印花税局,慈祥温蔼地对于人生各种活动关切眷注,正从一个角上俯视着我们两个的结合。那上面还印着坎特伯雷大主教求上帝加福于我们的图形,这个求福还是不要你花多少钱,就可以替你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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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此,我却如在梦中一般,在心痴意迷、心劳意攘、心满意足的梦中一般。我简直不能相信事情会就来到跟前;然而我却又不能相信,说街上所有碰到我的人,并非全都有些觉到我后天要结婚。我到主教代理官面前宣誓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后天要结婚,他还丝毫没刁难我,就把我打发开了,好像我们同属一个道门儿,一使暗号,就互相心会似的。我其实完全用不着特莱得什么,不过他却老跟在我身旁,做遇事给我打气的人。

“我希望,你下一次再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的亲爱的朋友,”我对特莱得说,“你给你自己办同样的事,我还希望,那不会过多久。”

“谢谢你这份好意,我的亲爱的考坡菲,”他答道。“我也那样希望。想到她肯等我,不管等到多会儿都成,真叫人心满意足。她真是个叫人顶疼爱的女孩子——”

“你什么时候到驿车车站去接她?”我问。

“七点钟,”特莱得说,一面往他那个素净的银壳怀表上看了一看;他在学校里,有一次把表里的轮子卸下来,做了一个水磨,就是那个表。“那也差不多是维克菲小姐到的时候吧?是不是?”

“那比她到的时候还稍微早一点。她八点半钟才到。”

“我敢跟你说,我的亲爱的老小子,”特莱得说,“我想到你这回事有这样美满的结局,几乎乐得跟我自己要结婚一样。你叫苏菲亲身参加这次喜事,请她和维克菲小姐一同作伴娘,这份深情厚谊,我真得对你大谢而特谢。我深深地感到你这份情谊。”

我听到他说话,我跟他握手,我们一块谈话,一块走路,一块吃饭,等等。但是我却一概不信有那些事。因为一切一切都如在梦中。

在预定的时间,苏菲来到朵萝的姑姑家了。她的面目是叫人看着顶可心的——并不绝对地美丽,但是却异乎寻常地叫人看着愉快;她的为人,是向来我所看见的人里面顶和蔼、顶坦白、顶畅快、顶叫人怜爱的。特莱得给我们介绍她的时候,得意之极;我在一个角落那儿,祝贺他选中了那样一位女孩子,那时候,他直搓手,按照钟上的时刻,搓了足有十分钟之久;同时,每一根头发,都在他头上跷足而立。

我到从坎特伯雷开来的驿车停车的地方,接到了爱格妮,于是她那副高兴、美丽的脸,在我们中间第二次出现。爱格妮非常喜欢特莱得。看到他们两个会面那种情况,看到特莱得把世界上叫人顶疼爱的女孩子介绍给她那份得意,真叫人想要喝彩。

但是我仍旧不相信这都是真事。我们那天晚上非常欢乐,非常快活;但是我仍旧还是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不由得要心神无主。我的快乐来到了的时候,我也不能够看出来哪是它的起讫。我觉得头脑昏沉,心神不定;好像我在一两个星期以前。早晨很早就起来了,而从那时以后,就再没睡过觉。我不知道,多会儿是昨天。我好像口袋里装着结婚许可证,跑来跑去,有好几个月。

第二天,我们一块成群打伙地去看那个家——我们的家——朵萝和我的家——那时候,我也同样地觉得我绝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所以在那儿,好像是经别人允许我才去的。我一心只想,真主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要对我说,他见了我很高兴。那所小房儿太美了,里面什么东西都是亮晶晶、新簇簇的;地毯上的花儿,看着好像是刚刚从树上采下来似的,糊墙纸上的绿叶,也看着好像是刚刚长出来似的;窗帘子都是细纱布做的,洁白而无纤尘;家具都是鲜红的玫瑰色的;朵萝一顶有蓝带的草帽——我现在还记得,我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戴着那样的草帽,我看着多么爱她呀!——已经挂在小钉子上了;那个吉他,装在盒子里,也早已腿儿朝下,放在一个角落上了。不论谁走到吉卜的塔形狗窝跟前,都要绊一跤,因为这所房子放那样一个狗窝,显然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