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消息传来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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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凭我记得不准的日子来说,那就一定是我结了婚以后一年左右,有一天晚上,我从史朵夫老太太的宅子前面经过;那时候,我正一个人散步回来,在路上琢磨我手头写着的书——因为随着我不间断地努力,我的成绩也不间断地增长,那时候我正写我头一部长篇小说。我从前在那一带住的时候,也常常从她的宅子前面经过,虽然只要我能找到另外的路,我就决不从那儿走。但是,有的时候,事有不巧,找另外的路,不绕老大的弯儿就不成;因此,我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总的说来,次数颇多。

遇到我从那所房子前面经过的时候,我总是快走几步,从来没向房子看过两眼。那儿不论多会儿,都永远一律地暗淡、沉闷。上好的屋子,都没有临着街道的;它那种窗身窄狭、窗棂粗笨的老式窗户,向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过敞亮爽朗的时候,现在窗户老是紧紧地闭着,窗帘子也永远严严地遮着,更显得凄凉惨淡。宅里有一个廊子,横着穿过一个地面铺砌的小院子,却通到一个向来没人走的门那儿;还有一个开在楼梯侧面的圆窗户,虽然因为只有它没窗帘子挡着,跟其余的窗户一概相反,但是却也同样地看着茫然一片,阒无人居的神气。在这所房子的全部,我不记得曾看见哪儿有过亮光。要是我只是一个偶然从它旁边路过的生人,那我大概准要认为:这所房子的主人,一定是生前无儿无女,死后陈尸室内。假如我幸而不知道这所房子是怎么回事,而只时常看到它那种永不改样的情况,那我敢说:我一定要就这所房子随心所欲地胡乱揣测,因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但是实情既然并非如此,我就尽力少去想它。不过我的脑子,却不能像我的身子那样,可以从它旁边走过,把它撂在后面;我的脑子平常总是叫它惹得万念丛生,百感交集。特别是我说的那天晚上,它又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它让我想起童年的种种光景和后来的种种梦想;让我看到半未成形的希望,像憧憧的鬼魂;朦胧察觉、微茫意识的失望,像残破的影子;让我想到于我当时工作有关,盘踞在我心头的创作方法——经验想象,糅合为一:因此它引起我的感触,远远过于平时。我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想得都出了神儿了,忽然在我旁边,有人叫了我一声,才把我从冥想中惊醒。

喊我的还是个女人。我抬头一看,不用费多大的事就想起来了,那原来是在起坐间伺候史朵夫老太太的女仆,从前老在帽子上戴着蓝色花结。现在她把那种花结去掉了,而只戴了一两个惨淡、素净的棕色花结了;我想,那是为了适应这一家改变了的情况吧。

“先生,劳你的驾,请你进来一下,成不成?达特小姐有话要跟你说。”

“是达特小姐打发你来叫我的吗?”我问道。

“今儿晚上并没打发我叫你,先生,不过那也跟今儿晚上打发的一样。原来达特小姐头一两天晚上看见你来着;她就叫我坐在楼梯旁边的窗户里面,一面做着活,一面瞅着你,看到你再从我们这儿过,就请你进来,跟她说几句话。”

我转身回头,那个女仆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走的时候,问她史朵夫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她说,他们老太太身体不大好,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不大出门儿。

我们来到了那所住宅以后,女仆告诉我,叫我上花园去找达特小姐,就自己走开了,我于是只好向达特小姐自行引见。原来园里有一个像平台的地方,可以俯视全城,平台的一头有一个座位,达特小姐正坐在那儿。那天晚上,到处暮色沉沉,只天空里有一点森然的亮光;我看到一片景物,在远处昏昏惨惨地出现,中间有高大的建筑星星点点地在森然的亮光中耸起,我就心里想,我脑子里所记得的这个泼辣女人,有这样的远景作伴侣,并不能算不合适。

她看到我向她走去,站起来一下,算是迎接我。那时候,我只见,她比我上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更苍白了,身子更瘦削了,闪烁的眼光更发亮了,锤子打的伤疤更明显了。

我们见了面,并没有亲热的意思。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本来都是怒气不息的;她现在还带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她毫丝都没想加以掩饰。

“我听说,达特小姐,你有话要跟我说?”我开口道,那时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用手扶着椅子背;她用手一指,请我坐下,我谢绝了。

“你要是肯的话,我就跟你谈一谈,”她说。“我请问,那个女人找着了没有?”

“没有。”

“然而她可跑掉了!”

她瞅着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好像急于要开口大骂那个女人一通似的。

“跑掉了?”

“不错,从他那儿跑掉了,”她说,同时大笑了一声。“要是她这阵儿还没找到,那就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啦。那也许是她死啦!”

我往她那儿瞧的时候,她对我表现的那种洋洋得意的残酷样子,是我从来没看见任何人脸上有过的。

“愿意她死,”我说,“也许就是和她同属女性的人对她所能表现的最大慈悲。我看到你在时光的影响下,心肠变得这样软了,极为高兴,达特小姐。”

她没肯屈尊纡贵对我这句话作答,而只又冲着我鄙夷地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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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

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耐的笑容,朝着一个离得不远、冬青做成的围篱(那个围篱把草坪和菜园隔断),走了几步,然后用较高的声音喊道:“这儿来!”——好像是唤一个不洁净的动物〔1〕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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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儿,当然可以暂时忍一忍,不露出仗义的心肠或者报仇的念头来的了,考坡菲先生?”她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原先的神气,冲着我说。

我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只把头微微一低;于是她又喊了一声,“这儿来!”跟着回到原处;只见随着她前来的,是那位体面的利提摩先生;他以仍旧不减昔日的体面,朝着我鞠了一躬,随即在她身后站定。达特小姐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斜着身子坐着,往我这儿瞧:姿势那样狠毒,神气那样得意;但是说也奇怪,狠毒之中,却不无女儿之态,吸引人之力:真当得起是传说中的残酷公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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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连一眼都没瞧他,只把旧日的疤痕——那一瞬之间也许跳动起来的疤痕,带着痛快而非痛苦的神气一按,威仪俨然地吩咐:“把跑掉的情况对考坡菲先生说一说。”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小姐——”

“不要冲着我说!”她把眉头一皱,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先生——”

“也请你不要冲着我说,”我说。

利提摩先生一点也没露出错乱之意,只微微一鞠躬,意思是说,不论什么,凡是于我们顶可心的,于他也就顶可心,又从头儿说起: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自从那个年轻的女人在詹姆士先生的保护之下离开了亚摩斯那一天起,就跟她一块去到了外国。我们逛过许多地方,到过许多国家。我们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在说起来,几乎是各国都走遍了。”

他的眼睛盯在椅子背上,好像他就冲着椅子背发话似的,还用手轻轻地抚弄着椅子背,好像弹一个无声钢琴的琴键一样。

“詹姆士先生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年轻的女人;他的心情,有相当长的时期,非常地安定,自从我伺候他那一天起,我向来没看见他那样安定过。那个年轻的女人也真是堪以造就。她学会了说外国话。你看不出来她就是从前那个乡下孩子了。我注意到,我们不论到什么地方,她都很受到称赞。”

达特小姐把手往腰上一放。我看到利提摩偷偷地瞧了她一眼,暗中微微一笑。

“那个年轻的女人,实在是到处都很受到称赞。又有衣服那么一打扮;又在空气里和太阳底下那么一显露,又有大家那么一捧场;又是这个,又是那个;这样一来,她的优点可就的确引得人们没有不注意的了。”

他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就在远方的景物上乱转乱瞧,她的牙就咬着下唇,免得一张嘴乱颤乱动。

利提摩先生把两手都从椅子背上挪开,用一只握着另一只,把全身都支在一条腿上站好了,然后两眼下视,体面的脑袋稍微往前探着,同时稍微往一边歪着,接着说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一直过了一个时期,只偶然有的时候,精神萎靡不振;过了那个时期,她就老也不能把精神打起来,把脾气压下去了:这样可就弄得詹姆士先生对她厌倦起来了。一切可就不那么舒适了。詹姆士先生自己也不安定起来。他越不安定,她也越不高兴,越爱闹脾气。我自己哪,我得说,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的确左右为难,很不好处。不过,情况仍旧还可以这儿弥缝弥缝,那儿修补修补;弥缝了又弥缝,修补了又修补,总算维持了很久;我敢说,无论谁都没想到会维持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