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种无可谐调的结论之间——一方面,我所感到的是一般性的、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它又是特殊而为我独有的、本来也可以和一般性的不一样,我很稀奇地使这两种结论平衡起来,对于它们互相对立的情况没有清楚的感觉。我一想到我幼年那种不能实现的缥缈梦想,我就想到我成年以前,我已过完的那种美好时光。于是我和爱格妮一同在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所过的美满岁月,就在我面前出现,像死者的鬼魂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可能重新开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永远永远也难复活。
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如果朵萝和我从来没认识过,那有什么可以发生呢?或者说,有什么能够发生呢?但是朵萝和我,在生命中,已经完全成为一体,因此我这种想法就变成一切想法中最虚无缥缈的,很快就像空中袅袅的游丝一样,视之无形,即之无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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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地爱她。我现在所描述的,在我的思想中最深最隐之处,蒙眬睡去,蒙眬醒来,又蒙眬睡去。它在我的生命中并看不出有痕迹来;它对于我所说所做的任何事情,我不知道有任何影响。我们两个所有的一切琐务细事,我自己所有的一切希冀期待,都由我一个人担负承当,而朵萝只管给我拿笔;这样,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恰如所需,各尽其职。她的的确确地对我疼爱,以我为荣;爱格妮在她给朵萝的信里,如果说几句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说我的朋友怎样听到我越来越大的名誉而感到得意,觉得高兴,怎样读我的书,就好像听到我亲自对他们讲书里的内容一样;如果爱格妮写这样的信,朵萝就在她那明朗的眼里含着欢乐的眼泪,对我把这些信高声朗诵,同时对我说,我是个聪明伶俐、四远驰名的孩子,真正令人可爱可疼。
“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斯特朗太太这句话,这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重复出现,几乎永远在我的心头盘踞。我常常夜间想起这句话而醒来;我记得,我连在睡梦中都看到这句话写在房子的墙上。因为我现在明白了,我头一回爱朵萝的时候,我的心性还没受过磨炼: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我的心性受过磨炼,那我们结了婚以后,我就永远不会在内心的隐秘之处,感到我所感到的了。
“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这句话也是我不能忘记的。我曾努力要把朵萝改造成我所愿意的那种样子;但是我却看到,那是不现实的。剩下的只有我把我自己改造成朵萝所愿意的那种样子,并且尽我所能,和她共享一切,而快活如意;把我所能负担的都负担在我的肩上,而仍然快活如意。我开始琢磨的时候,这就是我努力要给我的心性受的磨炼。这样,我结婚后第二年比第一年就快活得多;而且,还有更好的一面,那就是,这种情况,使朵萝的生命中,充满了辉煌的阳光。
但是,在那一年的时光往前推移的时候,朵萝的身体却欠健壮。我曾希望过,认为比我更轻柔的手,也许可以有助于塑造她的性格,一个婴儿在她怀里的笑容,也许可以把我这个孩子气的太太变为大人。但是那种希望却并没实现。一个小小的灵魂,在他那小小囚室的门口刚扑打了一瞬的工夫,跟着连受羁绊都没意识到,就不翼而飞了。
“我要是能再跟从前一样,到处地跑,姨婆,”朵萝说,“那我非叫吉卜跟我赛跑不可。它变得非常地慢、非常地懒了。”
“我疑心,我的亲爱的,”我姨婆说,一面坐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做着活儿,“它的毛病,不止是慢、是懒就完了。那是年龄的关系啊,朵萝。”
“你认为它老了吗?”朵萝吃了一惊,说。“哦,吉卜会老了。这叫人觉得多么奇怪啊!”
“但是吉卜,”朵萝带着怜悯的样子看着吉卜说,“即便小小的吉卜,也都逃不过去啊!哦,可怜的小东西儿!”
“我敢说,它还且能活哪,小花朵儿,”我姨婆说,同时用手拍朵萝的脸蛋儿,那时她正倚向长沙发椅外,瞧着吉卜,吉卜和朵萝要同感互应,就用后腿站起,并且气喘吁吁,连头带肩,硬要踉踉跄跄地往上爬,而却老摔下去。
“今年冬天,一定得在它的窝里给它铺上一块法兰绒,那样的话,我一准敢保,明年春暖花开,它还是要出落得十分光滑润泽。上帝加福给这条小狗吧!”我姨婆喊道。“要是它像猫那样,也有九条命〔7〕,而这九条命眼看着就都要不保了,那它也要用它最后一口气儿,朝着我猛叫的,这我十分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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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萝帮了它一下,它才爬上了沙发,它在沙发上,一点不错,冲着我姨婆凶猛地发威,叫得身子都直不起来了,而一个劲儿地歪扭。我姨婆越瞧它,它就越对着我姨婆发作,因为我姨婆新近戴起眼镜来了,而由于不可理解的原因,它把眼镜看作是我姨婆那个人身上长的什么。
朵萝费了许多哄诱的话,才把它弄得躺在她身旁;它安静下来以后,朵萝用手把它的一只长耳朵捋了又捋,同时满腹心事地说了又说,“即便小小的吉卜都逃不过去!哦,可怜的小东西儿!”
“它的气力还足着哪,”我姨婆欢欣地说,“它叫起来,也还蛮有劲儿。毫无疑问,它还有好些年好活的哪。不过你要是想要一条能跟你赛跑的狗,小花朵儿,它养尊处优惯了,可干不了那个了。要干那个,我得给你另弄一条才成。”
“谢谢你,姨婆,”朵萝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可得求你,别给我另弄一条!”
“别给你另弄一条?”我姨婆说,一面把眼镜摘了下来。
“除了吉卜,我就不能再养别的狗,”朵萝说。“我要是再养别的狗,那我就太对不起吉卜了!并且,除了吉卜,我也不能跟别的狗那么亲热;因为别的狗没法儿在我没结婚以前就认得我呀,也不能在道对头一次到我们家去的时候就冲着他叫啊。我恐怕,姨婆,除了吉卜,任何别的狗,我都不会喜欢。”
“可也是!”我姨婆说,同时又用手拍她的脸蛋儿。“你说得对。”
“你不是生了我的气啦吧,”朵萝说,“你生了气啦吗?”
“哟,你这个小乖乖,心这么细!”我姨婆喊道,同时疼爱地把身子伏在她身上。“居然能想到我会生气!”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我并没真那样想过,”朵萝回答说,“我只是有一点疲乏,疲乏使我有一阵儿犯起傻来——你知道,我永远是一个小傻子;但是,一谈起吉卜来,我就更傻了。它对于我所有经过的事儿,全都知道。是不是,吉卜?我不忍得因为它稍微跟以前不一样了,就看不起它,我忍得吗,吉卜?”
吉卜更往它主人身边偎傍,懒洋洋地舔她的手。
“你还不至于老得非把你的主人撇下了不可吧,吉卜,至于吗?”朵萝说。“咱们俩还能相守一些时候哪!”
我的漂亮的朵萝!她在跟着来的那个星期天下楼去用正餐,并且见了特莱得那样高兴(特莱得老在星期天跟我们一块儿用正餐),那时候,我们都认为,她再过几天,就会“跟往常一样,到处跑”了。但是他们却说,还得再等几天,于是又说,还得再等几天;而她仍旧,不但不能跑,连走也成了问题了。她看起来非常漂亮,非常欢势,但是她那双小小的脚,原先围着吉卜活蹦乱跳,现在却迟重缓慢,举动失灵了。
我开始每天早晨抱她下楼,每天晚间抱她上楼了。我每次抱她的时候,她都搂住了我的脖子大笑,好像我抱她只是为了打赌取乐似的。吉卜就又叫、又围着我们跳,又跑在我们前面,又在楼梯口儿回过头来,气喘吁吁地看我们是否来了。我姨婆,护士里面顶细心、顶叫病人高兴的一个护士,在我们后面,蹒跚而前,简直就是一大堆会活动的披肩和枕头。狄克先生就决不肯把他执掌蜡烛的差事让给任何活人。特莱得就往往站在楼梯底下,往上看着,从朵萝嘴里,把玩笑式的信息记下,好传给那个世界上最着人疼的女孩子。我们大家作成了一长溜欢乐的纵队,而我那个孩子气的太太就是其中最欢乐的。
但是,有的时候,我把她抱起来,只觉得她在我怀里,比以前更轻了,我就感到暗淡沉滞、恍惚茫昧,好像有一片冰霜凛冽的地带,我正走到它近前而却还没看见它,使我的生命因之冻得僵硬麻木。我避免把这种感觉用任何名义叫出来,也不容我自己和这种感觉亲受密接;一直到有一天晚上,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姨婆喊了一声“夜安,小花朵儿!”和朵萝分手;那时候,我在我的书桌前面,一人独坐,哭着琢磨,哦,这个名字多不吉祥啊,花朵儿在树上还开着就已经憔悴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