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表示了我的满意,但是我却得坦白承认,我认为这种因看书而联想到打瞌睡,是有弦外之音的。
“我跟你说实话吧,先生,”欧摩先生说,“我把你那部书放在桌子上,看着书外面的装订,整整齐齐、平平贴贴的三小本——一本,两本,三本;那时候,我想到我跟你家里打过交道,我就觉得跟潘齐一样地满意〔5〕。唉,眼下说来,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不是?在布伦得屯那儿。一个小小的当事人跟另一个当事人躺在一块儿。你当时也还是一个并不大的当事人哪。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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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起爱弥丽来,才把话题转了。我先对他说,我都永远记在心里,他怎样一直对她关怀,怎样待她慈爱;跟着把玛莎怎样帮忙找到了她,她又回到她舅舅跟前的话,总括地说了一遍;我知道这位老人听了这个话一定高兴。他极端注意地听我告诉他,我说完了,他感情激动地说:
“我听到这个话太高兴了,先生!我这些天以来,听到的新闻里面,这是最叫人痛快的。唉,唉,唉!他们对那个不幸的年轻女人——玛莎——要作什么安排哪?”
“你这句话,是我从昨儿起就一直在心里琢磨的,”我说,“但是这阵儿我对这件事还没有可以给你报告的,欧摩先生。坡勾提先生还没提到这个问题,我哪,就因为怕难为情,也没好意思提。我敢保坡勾提先生绝不是把这件事忘了。他对于舍己助人的好事都决不会忘的。”
“要给她作的,不管是什么事,都有我一份儿,这你可别忘啦。”欧摩先生又把他刚才搁下了的话喳儿,重新捡起来接着说。“要是要捐钱,你就替我认上一笔,你认为我该出多少,就替我认多少,认了再通知我好啦。我从来就没认为那个女孩子一点好处都没有,现在听你这样一说,果然她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真高兴。我女儿敏妮听了这个话,也要高兴的。年轻的女人,有些事儿,是自相矛盾的——她妈那时候也跟她完全一样——但是她们的心肠却都软,心眼儿却都好。敏妮一听提到玛莎,就装模作样摆出一副神气来。她为什么认为有装模作样的必要,我不必絮絮叨叨地跟你说。不过她那可完全是装模作样。唉!在私下里,她可给玛莎尽量做好事儿,帮她忙。好啦,劳你的驾,请你替我认捐一笔,你以为我该认多少就认多少好啦。然后再给我一个字条,告诉我把钱交到哪儿。唉!”欧摩先生说,“一个人,活到阴阳两界快要不分的时候,看到自己,不管活得多么有劲儿,可得再一回坐在一种婴儿车里,叫人推着到处走,那他遇到有机会能做一点好事儿,就该乐坏了。这种人需要多多的好事儿做。我这个话还并不是专对我一个人说的,”欧摩先生说。“因为,据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大家,不管年轻年老,都是越走越靠近山根下的黄泉,因为时光一分一秒都不停留啊。所以让我们永远做好事儿,永远乐呵呵地好啦。就得这样!”
他把烟斗的灰磕出来,把烟斗放在他那把椅子后背一块搁板儿上,那块搁板就是专为放烟斗用的。
“还有爱弥丽的表哥哪,本来她要跟他结婚的那个表哥,”欧摩先生说,一面有气无力地搓着两手,“在亚摩斯这儿这些人里面,他要多好就多好!他晚上有的时候,上我这儿来,跟我一气说一个钟头的话儿,再不就念一个钟头的书给我听。我得说,他这是做好事!他这个人一辈子,就没有不做好事儿的时候。”
“我现在正要去看他哪,”我说。
“是吗?”欧摩先生说。“那就请你对他说,我很硬朗,再给我带个好儿。敏妮和周阑赴跳舞会去啦。他们要是在家,那他们见了你,也一定要和我一样地得意的。你要知道,敏妮简直地就几乎老不出门儿;据她说,那是为了照顾她爸爸;因此我今儿就起咒发誓地说,要是她不去赴这个跳舞会,那我六点钟就上床睡觉去啦。我这样一说,”欧摩先生说到这儿,因为他那种巧计成功,大笑起来,笑得连他自己带椅子,都跟着震动起来,“她和周阑才赴跳舞会去啦。”
我和他握手,对他道了夜安。
“请你再待半分钟,先生,”欧摩先生说。“你要是不看一看我这个小小的小象就走了,那你可就看不到顶好玩儿的光景了。你永远也不会看到那样好玩儿的光景的。敏妮。”
从楼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一种清脆悦耳的细小声音来,回答说,“我来了,爷爷!”跟着马上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一头麻黄、鬈曲的长发,跑着来到铺子里。
“这就是我那个小小的小象,先生,”欧摩先生说,一面抚弄着那个小姑娘。“暹罗〔6〕种,先生。来呀,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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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象先把起坐间的门打开了,使我看到,原来近年以来,那个起坐间已经改作欧摩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要把他弄到楼上去,不是容易事。跟着她把那好看的小天灵盖,全部顶在欧摩先生的椅子背儿上,把头发都弄得凌乱披散。
“象要搬运什么的时候,总是用脑门儿顶,这是你知道的,先生,”欧摩先生一面跟我挤咕眼儿,一面说。“小象,一下,两下,三下!”
这样一喊口号,那个小象,就用一种灵巧劲儿(那种灵巧劲儿,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动物身上,真得说是近乎神奇),直冲直撞,噶啦噶啦地,把椅子连欧摩先生,一下转了个个儿,跟着连门框都没碰,就把椅子推到起坐间里去了,欧摩先生对于这个动作,乐得没法形容,在半路上还回头看着我,神气好像是说,这是他一生努力的胜利结果。
我在镇上溜达了一会儿,才来到汉的家里。坡勾提现在在这个家里住下,不再走了;她把她自己那所房子,租给巴奇斯先生的接班人了,那个人接着干雇脚这一行,把巴奇斯先生的字号、车辆和马匹,都用善价买过去了。我相信,巴奇斯先生那匹脚步迟慢的老马,仍旧还在路上干雇脚的活儿。
我看到他们都在那个整洁的厨房里,格米治太太也在那儿,那是坡勾提先生亲自从船屋把她叫了来的。我不知道除了坡勾提先生,是否有任何别的人能叫得动她,能叫她离开她那个岗位。坡勾提先生显而易见把话都刚对她们说了。坡勾提和格米治太太两个人,还都把围裙捂在眼上;汉刚刚出去,到海滩上绕弯儿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看到我很高兴。我只希望我来到他们跟前,他们大家都觉得心情能好一些。我们用近乎有兴致的样子,谈坡勾提先生怎样要在一个新地方发财致富,怎样要在寄回来的信里描述奇迹异事。我们没有人提着名儿叫爱弥丽,说她怎样怎样,但是却不止一次,隐约含蓄地说起她来。汉在那几个人中间,是最平静安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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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坡勾提给我拿着亮儿,把我送到一个小屋子(那儿那本讲鳄鱼的书正为我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汉一直老没改样儿。她相信(她哭着跟我说)他的心碎了,虽然他满腹柔情,也就像他一身勇气一样,并且在那个地方上所有的造船厂里,工作勤快、出色,没有人比得过他。她说,晚上有的时候,他也谈起他们在船屋里的当年;但是那时候,他只提还是小孩儿的爱弥丽,而从来没谈起长大成人的爱弥丽。
我认为,我从他脸上的神气里看得出来,他是想要和我单独谈一谈的。因此我决定第二天晚上,在他从船厂回来的时候,到路上去截他。我这样打算好了以后,就睡着了。那天夜里,在近来那好多天的夜里,才头一次把蜡从窗户那儿挪开,坡勾提先生才又在那个老船屋的老吊床上躺下,海风才又在他身外四围呜咽而过,像旧日一样。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忙忙叨叨地处理他打鱼的小船和船具,收拾行李,把他认为将来还有用的小小粗细什物,用大车运到伦敦,把剩下的送人,再不就留给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一整天都跟他在一块儿。因为我怀着惆怅的愿望,要在这个老地方关锁起来以前,再看到它一次,所以我跟他们约好了,晚上在那儿和他们见面。但是我却把我的时间安排了一下,恰好能先跟汉相见。
要在路上截他很容易,因为我知道他在哪儿工作。我跟他在沙滩上渺无人迹的那一块儿和他相遇,我知道他从那儿过。我和他遇见了,跟他一块儿往回走,这样,要是他真想跟我谈一谈,就可以有工夫了。我还真没错会了他脸上表现的意思;因为我们这样一块儿刚走了不远,他就连头都没抬,开口说:
“卫少爷,你看见她来着吧?”
“只看到一眼,那正是她晕过去了的时候,”我轻柔地说。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又说:
“卫少爷,你想你还能再见到她吗?”
“那恐怕要使她感到非常痛苦吧,”我说。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回答说,“不错,卫少爷,那会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那会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