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浑驴喝酒都喝背悔了,”乌利亚脸上比先前更加难看的样子说,“你这个委任状是用骗术从他手里骗来的!”
“不错,是有些东西是从他手里用骗术骗来的,这是我知道的,”特莱得安安静静地答道,“也是你知道的,希坡先生。这个问题,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叫米考伯先生来说一说好啦。”
“乌利——!”希坡太太露出焦灼的样子来,开口说。
“你不要开口,妈,”他答道,“你不知道言多有失吗?”
“不过,我的乌利——”
“妈,你不要开口,什么都由我一个人来,行不行?”
虽然我很久很久,就知道他那副卑贱谄媚相儿是假装出来的,那些谦虚恭顺话是奸诈虚伪的,但是我却没想到,他那种奸诈虚伪都达到了什么程度,一直到现在他把假面具撕下去了的时候。他看到这副假面具对他没有用处了,就一下把它扔掉;他只显出一片恶意、万般侮慢、满腹仇恨;他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因为做了那么些坏事,踌躇满志,睥睨而视——其实他在这段时间里,都是想要制伏我们,却又想不出办法来,都是豁出去一切,拼命地挣扎——所有这种种情况,虽然都跟我所了解的他那个为人完全符合,但是刚一开始的时候,却连像我知道他这么久、仇恨他这么深的人,都完全没有想到。
他站在那儿,把我们一个一个端量的时候,他对我看那一眼是什么样子,我不必说,因为我一直知道他怎样恨我,一直记得我怎样在他脸上留下那一巴掌的印儿。但是他的眼光转到爱格妮身上,我就看见,他感到他对她已经失势而怒不可遏,同时在失望中,在眼神儿里表现出来的失望中,露出他癞蛤蟆妄想天鹅那种令人憎如蛇蝎的奸邪情欲——他对爱格妮的贞正幽娴永远不能赏识,永远不能珍贵——那时候,我只想,她即便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和那样一个人听视相接,我都不胜惊骇。
他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把下颏摸了一气,又一面摸着,一面用他那双狡黠的眼睛把我们看了一气,于是他又对我们发了一通话,口气一半哀鸣,一半谩骂。
“你,考坡菲,凭你,老觉得自己讲体面,爱面子,又这个那个的,可跑到我这儿来溜门子,和我的录事听墙根,你认为这样对吗?要是干这样事的是我,那毫不足怪,因为我从来就没拿上等人自居(虽然我从来也没在街头流浪,像你那样,这是米考伯说的)。但是凭你!可干起这种事来,还一点都没有忌惮。你这是一点都没考虑到,我都要怎样回敬你的,也没考虑到你这样耍阴谋诡计,干这个那个,都会捅出什么漏子来,是不是?很好。那咱们走着瞧吧!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你说有问题,要靠米考伯说山。他就是你们的靠山,可会说山啦。你怎么不叫他说呀?他已经学了乖了,这是我看得出来的。”
他看到,他发的这一通话,对我自己,对我们之中任何哪一个,都一点影响也没有,就往桌子边儿上一坐,把手插在口袋里,把一只八字脚蹩在另一只后面,顽梗倔强地等待下文。
米考伯先生,顶到这时候,一直憋着一股猛劲儿,我费了顶大的事,好容易才把他制住,同时有好几次他都插嘴骂“恶棍”,却只迸出了一个“恶”字,老没能说出“棍”字来,这时候,突然冲出,从胸前掏出界尺来(显然是用作防卫的武器),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作大信模样的双开大幅文件。他把这个叠着的文件,像他往常那样装模作样地展开,往文件上写的东西看了一眼,好像对于文件中行文着笔的可贵之处赏识珍重,开口如下念道:
“亲爱的特洛乌小姐和诸位绅士——”
“哎呀呀!”我姨婆低声喊道,“要是揭发的是大辟死罪,他还得用成令成令〔6〕的纸写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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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考伯先生没听见这句话,只接着往下念道:
“‘我今挺身而出,立于众位之前,既专为揭发控诉可谓向所未有之大奸巨猾,’”米考伯先生念到这儿,眼睛并没从信上抬起,只把界尺像圣杖一样,指着乌利亚·希坡,“‘所以我请诸位,不必虑及鄙人。我从在摇篮中起,即已受无力负担的经济责任之累,遂永为使人日陷卑污之境遇所侮弄,所揶揄。耻辱、穷困、绝望、癫狂,或单枪匹马而来,或结驷联骑而至,尽为余有生附骨之疽。’”
米考伯先生描绘自己的时候,说自己怎样是受种种阴惨灾殃的可怜虫,那样舔唇咂舌,津津有味,只有他读这封信的时候那样气势汹汹,还有他遇到他认为击中要害的字句,对那个文件那样摇头晃脑表示推崇,可以比得。
“‘在耻辱、穷困、绝望、癫狂积于一身的情况下,我来到这一家事务所——或者像我们更生动活泼的邻居高卢人〔7〕说的那样,这一家写字间——名义上是维克菲与——希坡二人合伙经营,实际上是——希坡一人大权独揽。希坡,只有希坡,才是这个机构的枢机关键。希坡,只有希坡,才是证件的伪造者,才是蓄意谋产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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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利亚听到这句话,脸上青更多于灰,朝着那封信冲去,好像想把信扯碎。米考伯先生,由一种完全出于奇迹的巧妙或者运气,用他那个界尺恰好打在乌利亚伸往前来的手骨节上,把他的右手一下就打得不能再动了。那只手从手腕子那儿耷拉下去,好像折了似的。那一下子,听起来就跟打到木偶、泥人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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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该死的!”乌利亚说,同时因疼而直打与前不同的拘挛。“我非报复不可。”
“你敢再靠前来,你——你——你这个廉耻丧尽,人格稀破的希坡,”米考伯先生气粗如牛地喘着说。“你要是敢再靠前来,如果你的脑袋还像个人样儿,我就给你开了。你来!你来!”
米考伯先生手里拿着界尺,拉起仗剑防卫的架势,嘴里喊,“你来!你来!”同时我和特莱得两个人,就使劲把他推到一个角落里,但是我们每次刚把他推到那儿,他就非要从那儿冲出来不可——他那时那种光景,我认为,比我从来看到的任何别的光景,都更可笑——这是我即便在那个时候,都意识到了的。
他的敌人,自己咕哝着,把受伤的手揉了一阵,然后把领巾揪下来,用它把手裹起来,跟着用另一只手笼着,坐在桌子上,满脸阴沉地往下瞧着。
米考伯先生,相当地冷静下来以后,接着念起信来。
“‘我答应到这儿来给希坡工作的时候,’”米考伯先生每逢说到希坡这个名字,先要停顿一下,用一种令人吃惊的劲儿把这个名字迸出来,“‘金钱的报酬,除了每星期那戋戋的二十二先令六便士而外,其他并无规定。那个数目以外,其余的得看我在业务方面出了多少力,再由希坡随时随意而定。换一句更能表达真相的话来说,就是得看我人格卑污到什么程度,我利欲熏心到什么程度,我家计艰难到什么程度,我跟希坡之间品质相似到什么程度,由这些方面而定。过了不久,我就得哀请——希坡预付薪资,以赡养米考伯太太和吃苦受罪而却又有增无减的儿女,这还用我说吗?这种必要本是——希坡早就预先见到的,这还用我说吗?这些预付的工资,都是以借据或者这个国家司法机关里规定的别种契据作担保的,这还用我说吗?我就这样投进了他给我织就、备我陷入的网罗之中,这还用我说吗?’”
这种不幸的事态,虽然曾使米考伯先生身受痛苦、亲经焦虑,但是米考伯先生对于他裁笺作书的才能那份赏识的乐趣,却远远超过那种痛苦和焦虑。他又接着念道:
“‘就在那时候,希坡开始委我以些许心腹之事,使之仅仅足供助其施鬼蜮伎俩之用。就在那时候,如果我可借莎士比亚以自喻,我开始清减、瘦削、皮包骨、肉不存〔8〕。我发觉,我经常需要听命,对事务作伪欺骗,对某一个人(我对这个人以后就称之为维先生)蒙蔽迷惑;这位维先生受尽一切可能的欺骗、蒙蔽、愚弄;然而,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那个恶棍——希坡——对这位受尽欺侮的绅士,却老口口声声说感戴无极,情义无尽。这已经够坏的了;但是,像那位好作深思冥想的丹麦人说的那句可以行之久远的话(这就是发扬光大伊丽莎白时代伟业那位诗人的卓越之点):更恶之事,方兴未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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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考伯先生觉得,他这几句话,用莎士比亚一装点,显得特别文情并茂,因此他以忘了念到什么地方为借口,把那一句话又念了一遍,以供自己、并使我们再享受一番。
“‘我不打算,’”他接着念道,“‘在本书札范围内,把那些性质较轻的不法行为,一一列举(这我在他处,另行胪列),这种行为,只影响到我称之为维先生其人自己,而且我自己就是这种行为中默不作声的帮凶。在我心里,工资与无工资、面包与无面包、生存与不生存的斗争,一旦不再存在了,我就抓住机会,来发现并揭露——希坡所犯的严重不法行为,就是这种行为,使那位绅士受到严重损害及冤枉。我内心既受无声之言的激发,身外复受动人情感、发人深省的激励——对此激励之人,我以后简称之为维小姐——在此二者同样激励下,我着手一种决难称为并非惨淡经营之秘密考查,这种考查,据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延长至逾十二个整月之久。’”
他念这一段,那样冠冕堂皇,好像那就是国会法案里的章节一样:而且让字句优美的音节弄得威武俨然地精神为之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