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暴风疾雨,惊涛骇浪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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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写到我平生一个重大的事件了;这个事件那样不可磨灭,那样惊心动魄,那样和前面那些章节里所说的一切,千丝万缕、纵横交错,因此,从我一开始这本记叙的时候,我就看见它,像平原上一座高塔一样,随着我渐进的叙述,形影越扩越大,甚至于在我童年时期许多事件上面,都投下了它那预示凶兆的阴影。

这个事件发生以后过了许多年,我还常常梦见它。我从梦中一惊醒来的时候,它那种种情景,还活灵活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我觉得,仿佛它那惊涛骇浪,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我这一无声息的卧室,仍旧狂肆猖獗。顶到此时此刻,我有的时候还要梦见它,虽然间歇更长,次数不定。只要一遇到狂风,甚至稍一提到海岸,我就联想到它,其强烈之甚,和我的脑子里所能意识到的任何事物一样。我现在要把它清清楚楚地写下来,就像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当时发生的情形一样。我并不是只回忆它,而是看着它进行,因为它又一次在我眼前发生。

因为移民出国的船张帆启碇的时刻很快地越来越近了,我那慈爱的老看妈上伦敦来了(我们乍一见面的时候,她为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一直陪着她自己、她哥哥和米考伯一家(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一块儿);但是我却始终没见到爱弥丽。

有一天晚上,启程的时间就在眼前了,我单独和坡勾提兄妹待在一起。我们的话题转到汉身上。坡勾提对我们说,汉向她告别的时候多么温柔体贴,他自己的行动又多么沉静安详,多么富有丈夫气概,特别是最近以来这个期间;她觉得那是他忍痛受难最严重的时候。这个软心肠的人儿谈起这个话题来,从来就没觉得腻烦过;她既是常和他在一起,所以说起他一桩桩的事情来,津津有味,而我们听她的时候,其兴趣也不下于她说这些故事那样。

我姨婆和我自己那时候正从亥盖特那两所小房儿搬出来了,因为我自己打算出国,她就准备回多佛她的老房子那儿。我们在考芬园那儿的公寓里暂时存身。那天晚上谈过话之后,我正要回到那儿去,一路上琢磨我上次在亚摩斯,汉和我,我们二人之间,所说的一切。我原来打算好了,要在船上和爱弥丽的舅舅告别的时候,给她一封信。我现在对于这种办法又犹疑起来,后来一想,最好还是现在就给她写信。我认为,她得到我的信以后,或许会愿意通过我,向她那个不幸的情人传几句告别的话。我应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

这样,我就在上床以前,坐在我的屋子里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曾见过汉;告诉她,汉曾请我把他的话转达给她(这些话我在这本书里别的地方已经写过了)。我只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了。那番话,即便我有权添枝加叶,也无需那样。因为那番话里所表达的忠贞不渝,宽宏大量,是用不着我或者任何人粉饰渲染的。我把信放在外边,好第二天送出去。我另外写了几个字给坡勾提先生,请他把信交给爱弥丽。天已破晓,我才上床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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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的身体实际上比我所意识到的还弱,我一直到出太阳的时候才睡着了,所以第二天已经很晚还躺着,而且并没休息过来。我姨婆悄悄来到我的床边,我才醒了。我在睡梦中感觉到她来到我的床边。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有过的经验。

“特洛,亲爱的,”我睁开眼的时候她说,“我本来想不惊动你。坡勾提先生来了,是不是叫他上来哪?”

我回答说,叫他上来,于是他很快就露面了。

“卫少爷,”我们握过手以后他说,“我把你的信交给爱弥丽了,先生。她写了这封信,要我请你先看看,要是你觉得没有什么碍处,就劳驾请你给转一下。”

“你看过了没有?”我问。

他很伤心地点了点头。我把那封信打开,如下念道:

你的口信,已经转到。哦,你那份好意,你那种令人舒怀展眉的仁爱,我应该怎样写法,才能表达出我感激你的意思来呢!

我把你那些话,都紧紧放在心上。我要把那些话永远记住,直到我死。那些话都是尖尖的芒刺,但是却又那样给人安慰。我已经默念那番话而祈祷过了。哦,我祈祷了多少回了。我看出来你是什么样子、舅舅是什么样子,我也就能想象出来上帝是什么样子了,而且也就能对他呼告乞求了。

永别了。现在,我的亲爱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离永别了。等到来生来世,如果我能得到宽恕,我或许会重生为孩童,再到你跟前。对你感激不尽,为你祝福不尽。永远永远分别了。

这就是那封信,满纸泪痕斑斑。

“我可以不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这样写没有碍处,你肯帮忙转交哪,卫少爷?”我把信看完了以后,坡勾提先生对我说。

“毫无问题可以,”我说——“但是我可正琢磨——”

“我正琢磨,”我说,“我想再到亚摩斯去一趟。在开船以前我往亚摩斯去一个来回,时间不但足够,而且还有富余。他那样孤单,我心里老想着他。我现在把她这封亲笔信交到他手里,同时,在分别的时刻,你能告诉她,说他已经收到她的信了,我想这对于他们两个都有好处。我严肃郑重地接受了他的托付,这个亲爱的好人,不论怎么给他尽心去办,都不算过分。往亚摩斯去一趟,对我说来,并不算什么。我的心老安不下去,活动活动还好点,我今天晚上就去亚摩斯。”

他虽然竭力劝阻我,但是我还是看了出来,他和我是一样的想法。假如说,我这种打算需要别人加以肯定,那他那种态度就会起到这种效果。他经我求他帮忙以后,亲自到驿车票房,给我订好了驿车上的车厢座位。傍晚,我坐着那趟车起了身,重踏上我在多次沧桑中走过的路。

我们走到伦敦外面头一站,我问车夫,“你没觉得今天的天色非常特别吗?我想不起来我曾看见过像这样的天色。”

“我也没看见过——没看见过跟这个一样的天色,”他回答道。“起风了,先生。我看海上很快就会出事的。”

原来浮云飞扬,乱趋狂走,奇堆怪垒,纷集沓合,全体看来,浓如黑墨;仅仅这儿那儿,有像湿柴所冒的烟那种颜色,乱涂狂抹;乌云垒聚,那样高厚,令人想到,乌云下面,直到地上最深的低谷谷底,深远之度都远所不及。狂乱失度的月亮,在乱云堆中瞎窜乱投,仿佛她在自然规律离经反常的可怕现象下,走得迷路,吓得丧胆。那天一整天里,一直都有风,这阵儿风大起来,呼啸之高,迥异寻常。一个小时以后,风更大大升级。云越阴越密,风更使劲地刮。

夜色渐深,云堆合而为一,乌压压地布满整个的天空,那时非常地黑,风就越刮越猛。风势一直不断升级,后来我们的马简直不能顶风前进了。在夜色昏沉的时候(当时正是九月末,夜已经不短了),有好几次,拉套的马都回转身来,或是屹立不动。我们一路真提心吊胆,唯恐驿车让风给刮翻了。一阵一阵横飞平掠的大雨,乘风而来,雨点都像飞刀流星剑一样。每逢遇到有挡风的树或者背风的墙,我们都恨不得停下来才好,因为我们实在是筋疲力尽,无法继续挣扎下去了。

破晓时分,风更越刮越厉害。我在亚摩斯的时候,也听到航海的人,说过像机关枪大炮的风,但是我却向来没见过像今天这样、或近乎今天这样的风。我们到了伊普斯威奇〔1〕,已经晚了很多了——因为自从出了伦敦十英里以后,我们每前进一步,都得经过一番奋斗。我们看到市场上聚着一群人,他们害怕烟囱吹倒了,砸着他们,所以夜里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其中有几个,在我们换马的时候,聚在旅店的院子里,告诉我们,说有大条铅瓦,从一所教堂的高塔上,让风硬给揪了下来,刮到一条胡同里,把胡同都堵死了。另几个就告诉我们,说从附近农村来的一些乡下人,看见一棵一棵的大树,连根拔起,横卧地上;整堆整堆的草垛,让风吹开,散布在路上和田里。风势不但丝毫没煞,而且刮得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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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奋力前行,由于越来越靠近大海,而从海上来的大风,又一直往岸上刮,所以风力更越来越可怕。我们离看到海还很早的时候,浪沫就已经飞到我们的唇边,咸雨就已经淋到我们的身上了。河水〔2〕溢出,漫到好些好些英里邻接亚摩斯的低平地带,一片一片、一湾一湾,都在自己的岸边上冲击,以它自己所有的力量,像浪潮拍岸那样向我们打来。我们走到大海在望的时候,一阵一阵从滚滚浪潮的低谷上面,看见天边上巨浪滔滔,错落参差,好像是另一个海岸,上面有楼阁台榭、屋宇房舍。我们终于到达了镇上的时候,人们都斜着身子,随风飘扬着头发,跑到门口看我们,都非常诧异,想不到会有驿车,经过这样夜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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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从前住过的那个客店安置下了以后,去到外面,看海上的情况,一路沿着大街摇摇晃晃走去,满街都是沙子、海草和飞溅的海浪泡沫,一路上生怕房上的石板和瓦片掉下来,遇到拐角有风口的地方,碰见人就抓他一把。我走近海滩的时候,不但看到打鱼的人,而且看到镇上一半的人,都在那儿,躲在墙壁房舍的后面;又有些人,就有时冲风冒雨,往远处的海上看,而在走着“之”字要回原处的时候,老让风吹得离开了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