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万里征人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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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连受到亡友之痛;在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我放怀悼悲之先,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我得把发生的事瞒着那些就要远去异域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而高高兴兴地出国远航。这件事还是刻不容缓的。

就在当天夜晚,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私下里交待给他这个任务,让他把前边那场横祸的消息,对坡勾提先生封锁起来。他热情地把这个差事应承下来,把每一份可能冷不防使消息传到坡勾提先生耳朵里的报纸,全都扣留。

“假如消息保守不严,能透出来,传到他那儿,先生,”米考伯先生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那它一定得从我这个身躯上先透出来。”

我得在这儿说一下,米考伯先生为了适应他要去的那个社会的新环境,已经学到一副海上强盗那种大胆无畏的精神,当然不是绝对无法无天,而是带有防御自卫和说干就干的性质的。我们可以把他看成一个生于蛮荒之地的孩子,长期在文明世界之外生活惯了,如今又要回到他那本乡本土的蛮荒之地。

在他给自己装备的许多东西中间,有一全套油布防水衣,一顶矮顶儿草帽,外面涂着沥青或是腻着麻刀。他穿戴了这样一身粗糙服装,胳膊底下夹着一个水手普通用的望远镜,带着一副精明强干的劲儿,举目打量天上是否有风云欲来的兆头,那时候,就凭他这副样子,他那份水手劲儿比坡勾提先生那个真水手还足。他全家老少,都已披挂整齐,准备好了立刻开火行动,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只见米考伯太太,头上箍着一顶紧而又紧、毫不松动的软帽,牢牢实实地系在下巴颏下面;肩上披着一条大披肩,把自己裹成一个大包卷(就像当初我姨婆收留我的时候裹我那样),在腰后系得牢牢实实的,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米考伯大小姐,我就看到,也用同样的方式扎裹起来,以对付闹风浪的天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累赘的东西。米考伯大少爷让那身毛衣和我从未见过那么毛忽忽的一套水手服装,架弄得简直连他这个人都看不见了。那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也都装在密不透气的包装里,像贮存的肉类似的。米考伯先生和他的大少爷两个人,全都把袖子松松地挽到手腕上,准备好了,不论哪儿需要搭把手儿,就往哪儿去,不论多会儿,需要上甲板,或是需要吆喝“哼——嗐——吆!〔1〕”只要一声令下,不管多么紧急,就多会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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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种情况下,天色刚晚的时候,特莱得和我看到他们聚在当时叫做汉格夫台阶的木头台阶上,看着装有他们的财产的一条小船开走。我已经把那个可怕的事件告诉了特莱得了,他听了大为震动;但是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毫无疑问是一件功德。他到这儿来,就是要帮着我办最后这件事的。就是在这儿,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把话告诉了他,他一口承担了下来。

米考伯一家寓在一个湫隘肮脏、摇摇欲坠的小酒店里,那个酒店,在那时候,就坐落在离那个木头台阶很近的地方。它那些半悬空中的木板房间,就悬在河上,米考伯一家,因为就要移到域外去,是汉格弗本地和汉格弗附近颇为引人注意的目标,所以招了好多的人来瞧他们,因此我们很乐于躲到他们的房间里面。那是一个上层木板楼房房间之一,潮水就在它下面来来去去。我姨婆和爱格妮都在那儿,忙着打点给小孩们在穿戴方面能多舒服一点的东西,坡勾提跟前放着那几件木然无知的老针线匣、码尺和一小块蜡头,不声不响地帮着干活儿,有好些人、好些事,都没有这些东西寿命长。

她问我话,我回答起来,并不是容易的;而在米考伯先生把坡勾提先生带进来的时候,我打着喳喳儿告诉他,说我已经把信转交了,一切都很好,这更不容易。但是我却把这两件事都做了,因而使他们感到快活。如果我万一脸上露出我心里难过的蛛丝马迹来,那我自己个人的悲愁,就足以说明它的原因了。

“那么船什么时候开哪,米考伯先生?”我姨婆问。

米考伯先生认为不管是对我姨婆还是对他太太,不能一下就把实话说出来,得慢慢使她们有精神准备,所以说,比他昨天所预期的还要早一些。

“我想大概是那条小船儿给你带回来的信儿吧?”我姨婆问。

“正是,小姐,”他答道。

“呃?”我姨婆说。“那么开船——”

“哟!”我姨婆说,“那可叫快。开船出海就得这样吗,坡勾提先生?”

“不错,小姐。船得赶着潮水往外退的当儿顺水出海。要是卫少爷跟我妹妹明天下午到格里夫孙那儿赶到船上,那他们还能跟我们最后见上一面。”

“我们一定赶到船上,”我说,“一定!”

“顶到那时候,也就是顶到我们到了海上,”米考伯先生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坡勾提先生和我要一块儿站个双岗,看着我们的行李和箱笼。爱玛,我爱,”米考伯先生说,一面皇乎其堂地把嗓子打扫干净了,“我的朋友托玛斯·特莱得先生真有义气,私下里和我说,请我允许他叫一份作料,好掺兑一种为量不多的饮料,这种饮料我们一般总认为,是特别和古代英国的烤牛肉〔2〕分不开的。简短地说吧,我这是指着——盆吃酒说的。按照普通的情况来说,我不敢贸然就请特洛乌小姐和维克菲小姐赏脸,但是——”

“我只能替我自己说话,”我姨婆说,“我祝你百福并臻,万事如意,为你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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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奉陪,”爱格妮微笑着说。

米考伯先生立刻跑到楼下酒吧间里去了,他在那儿好像非常熟悉随便;他过了相当的时间,拿回来一大盂子热气腾腾的酒。我这儿还得说一下,他刚才剥柠檬皮,用的是他自己的一把折刀,这把折刀,约有一英尺之长,因为只有这样,和一个实际移民才能相配;——同时,他用完了这把折刀,还有些现鼻子现眼地,在上衣袖子上把它擦了一擦。这时我看到,米考伯太太和那两个年纪大点儿的家庭成员,每人也都用令人生畏的家伙装备起来了,而每一个小孩子,也都有他们自己的木匙子,用坚实的绳子拴在身上。米考伯先生,为了同样预习海上漂泊和林〔3〕中流浪的生活,给米考伯太太和他的大少爷、大小姐倒酒的时候,用的是令人看着就厌恶的小锡盂子,其实他满可以用酒杯,因为那是一点也不用费事的,屋里就有一个架子,上面满是酒杯。米考伯先生用自己特备的品脱杯喝酒;晚间完了事,还把品脱杯装在口袋里;他用那个杯和装那个杯的时候,都是心情欢乐的;我从来没见过,他干别的事儿,那样欢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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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的豪华奢侈,我们置而不御了,”米考伯先生带着对他们这种置而不御的行动得意洋洋地说,“住在丛林里的人,当然不能期望享受到自由之土上面幽雅精美的事物。”

这时候,一个酒保进来说,楼下有人请米考伯先生下去一趟。

“我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一边说,一边把她那个锡盂子放下,“那是我娘家的一个成员。”

“如果是那样的话,”米考伯先生像往常那样,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突然激动起来,“那么,你娘家的成员——不论是男、是女,还是什么东西——既然已经把我们‘晒’了相当可观的一段时间了,那我也许得把这个成员也‘晒’到我高兴得便的时候。”

“米考伯,”他太太低声对他说,“在像现在这样时刻——”

“‘微罪小过而严究苛责’〔4〕,殊属不当!”米考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爱玛,我情愿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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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亏的是我娘家的人,米考伯,”他太太说,“不是你。要是我娘家的人到底明白过来了,他们过去的行为多么使他们心术败坏,现在愿意伸出手来,表示友好,那就别让他的手空空抽回。”

“我的亲爱的,”他回答说,“也只好如此了。”

“要不为他们着想,也得为我着想啊,米考伯,”她太太说。

“爱玛,”他答道,“在这样一个时刻,对这个问题那样看法,是无法否认的。虽然,即便现在,我也不能确保我能和你娘家的人拥抱言欢;但是,既然你娘家的一员,现在正在恭候,我当然也不能对和善的热情,泼上一盆冰冷的水。”

米考伯先生暂时告退,去了一小会儿,在这一会儿里,米考伯太太老有些放心不下,惟恐米考伯先生和她娘家那个“一员”,会口角起来。后来,刚才那个酒保又露面了,交给我一个字条儿,用铅笔写的,开头一行按法律格式写道,“希坡控米考伯案”。从这份“公文”中,我得知米考伯先生因又一次被捕,又突然爆发绝望之念,请我把他的刀子和品脱杯交持信人带给他,因为他在狱中余日无几的期间,这两件东西可能用得着。他还要求我,作为朋友最后一次的帮助,把他家里的人送到区上的贫民院,不要再想到,世上还曾有过他这样一个人。

我当然随着酒保,下楼去付欠款,作为对这个字条的答复。我来到楼下,只见米考伯先生正坐在一个角落里,阴郁地看着把他逮捕了的那个郡长的执行吏。他得到释放以后,极尽热烈地把我拥抱,然后在他的记事本上记了一笔账——我记得,还把我说总数的时候没留神而漏掉了的大约半个便士,都特别不苟地记在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