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对悔罪人,令人发深省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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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呀!”特莱得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容易。也许是他投了某一个人的票,或者借给了某一个人钱,或者买了某一个人的货物,再不然,就是他反正对什么人帮过忙,或者给什么人当过掮客,而那个什么人认识一个别的什么人,而那个别的什么人叫郡长提名任命了他吧。”

“不管怎样弄到的,反正他在任上,那是一点也不错的,”我说。“他这儿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执行一种惟一真正能使囚徒遵守纪律的制度,他要是能把这种制度运用的情况指给我看一下,那他非常高兴。他们这种制度,是惟一不容置疑的办法,能使犯人真诚、永远悔过自新——一句话,他们这种办法不是别的,就是单人隔离囚禁〔2〕。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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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制度觉得怎么样?”特莱得正颜厉色地问。

“不是对这种制度。对我接受他这番邀请,同时跟我一块走一趟,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反对,”特莱得说。

“那么我回他信,就这样说啦。咱们先不必说,这个家伙对待咱们是什么样子;他怎样把他儿子都赶出门去了,怎样叫他太太和女儿过那样愁苦的生活,你还都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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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记得,”特莱得说。

“然而,如果你把他的信看一下,你就会看到,他对于全部刑律重罪都犯全了〔3〕而判刑的囚徒,却又成了最温柔慈爱的人了,”我说;“但是,我可看不出来,他这个温柔慈爱,施于任何哪一类被造之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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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莱得把肩头一耸,一点也没觉得怪。我本来也想到他不会觉得怪;我自己就没觉得怪;我要是在实际人生中对于同样的讽刺看到的太少了,我才会觉得怪呢。我们把参观的时间安排好了,于是那天晚上我给克里克先生写了回信。

在我们约好了的那一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不过那没有关系——特莱得和我,一块儿来到克里克先生大权在握的监狱。那是一座占地广大、结构坚固的建筑,花了好多的钱才盖起来的。我们快来到监狱大门前的时候,我不由得心里想,如果有任何人,以谐为庄、受到愚弄〔4〕,提出建议,说要用这个监狱建筑费的一半,给青少年盖一个工业学校,或者给应得照顾的老人盖一所养老院,那这个国家里,要有什么样的叫嚷喧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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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公事房里(这个公事房,很可以作巴别塔〔5〕的最下层,因为它盖得那样庞大坚固),有人给我们带领引见,来到我们的旧校长面前。只见那儿是一群人,有两三位属于治安法官之中喜欢多事那一类的,还有几位他们带来参观的人,克里克先生是这一群人里面的一个。他接待我的态度好像表示,我的心性就是他在过去的几年中培养起来的,我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最温柔爱护的。我把特莱得引荐给他的时候,他表现了同样的态度,不过不像对我那样强烈,说他一直也是特莱得的向导、圣哲和朋友。我们这位尊严的老师比以前老得多了,而在仪容方面,并无所改善。他那副脸膛还是和从前一样地赤,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小,而且未免更眍瞜了。原先他那潮乎乎的苍白头发,我以为是他的特别标志的,几乎完全掉光了,他那秃脑壳上很粗的青筋,一点也不比原先更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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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位绅士互相交谈,我听了可以看出:世界之上,除了不论花多少钱,为犯人谋求最大的舒适而外,就没有任何其他应该视为重要的事情;除了监狱以内,在广阔的地球之上,再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听他们说完了这些话以后,我们就开始参观。那时恰好是正餐开饭的时候,所以我们先来到大厨房。在那儿,每个囚徒的正餐,一人一份,都像钟表的机器一样地规律,一样地准确,摆了出来(然后再送到每个囚徒的囚室里)。我避开众人,跟特莱得说,我纳闷儿,不知道是否有人感到过,囚徒们吃的这种量丰质美的食物,和水手、士兵、工人——这都是老老实实、勤苦工作的人之中的绝大部分——且不说乞丐,吃的正餐,中间那种惊人的差别。因为后面这些人五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像有前面那种人吃得一半那么好。不过我听说,他们这儿有这种“制度”,必须吃得好。并且,我看到,只要有了这种“制度”,那么吃饭方面的问题,一切方面的问题,如有任何怀疑,就都足以打破,如有任何不伦不类的怪现象,就都足以消灭;简而言之,这样一说,则对于这种制度,一下就解决了,再无可说了。所有的人,好像都认为,除了这种制度以外,决不会再有任何别的制度值得一顾。

我们从那些壮丽堂皇的过道里走过的时候,我问克里克先生和他的同僚,这种统辖一切、凌驾一切的制度,主要的优点是什么?我一听他们,我发现,它的主要优点就是:囚人完全和别的囚人隔绝——所有被囚禁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余任何别人的情况;还有,被囚禁的人,心神受到约束,导向健全的心境,因而生出真诚的懊悔与痛恨。

现在,我们开始到单人囚室里访问囚人,从这些囚室所在的过道里过,听到他们告诉我们囚徒到圣堂做礼拜以及其他等等;我从这些情况里只觉得,囚徒之间,非常有可能互相了解许多情况,他们中间,有一套相当完整的办法,互通声气。这种情况,我相信,在我写这一段书的时候,已经证明确属事实;但是,因为如果那时有人透露出这种怀疑来,那简直就是对于那种制度肆意亵渎;所以我就只好尽我所能,岌岌从事,以期看到懊悔痛恨。

但是即便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无疑虑。我看到,悔恨的方式,有其普遍的规格,就跟成衣铺橱窗里所挂出来的袄褂和背心,有其普遍的规格一样。我听到大量的忏悔,性质很少不同,即便忏悔所用的字句:也很少不同(这是使我认为极端可疑的)。我只看到许许多多狐狸,够不到葡萄园里的葡萄,就把整个的葡萄园都毁谤得不成样子,但是我却没看到,有多少狐狸,够得着一嘟噜葡萄的,可以信得过。不但如此,更有甚者;因为我还看到,最会坦白认罪的囚人,就是最引人入胜的对象,而他们那样自负、那样自大、那样城府深沉、那样喜爱欺诈(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喜爱欺诈之甚,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从他们的历史里可以看出来的),都使他们借坦白以取得发泄,而又借坦白以取得满足。

在我们往来于囚室之间的时候,我屡屡听到二十七号这个囚犯,他就是监狱里的宠儿,他看起来好像就是一个模范囚犯,因此我暂时停止了我对于坦白的批判,而等着先看一看这个囚犯,然后再说。二十八号,据我的了解,也是一颗辉煌朗照的特别明星;但是他的光辉却有些让二十七号那种特别辉煌的亮光给压下去了。我听到那么些关于二十七号的话,说他怎样对他身旁的每一个人都诚心诚意地劝诫警告,他怎样经常不断地给他母亲写孝思感人的信(他好像认为他母亲正处于极大的困境之中),因此我急不能待地想要一见其人。

不过我却还得耐心忍性、等候一歇。因为二十七号是要留到最后,作为大轴子演出的。不过后来我们到底来到他的囚室门外了;克里克先生从门上的小洞儿往里瞧了瞧,以最大的敬爱态度,对我们报告说,他在那儿读赞美诗集哪。

好多脑袋马上拥挤上来,都要看一看二十七号读赞美诗集,因此门上那个小洞儿都挤得严严地,纵深有六七层之多。为了要解决这种不便,同时要使我们有一个机会,和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号谈一谈,克里克先生吩咐狱吏把囚室的门开开,把二十七号请到过道里来。门开开了,二十七号出来了,于是我和特莱得都大吃一惊,因为我们看到的这位改邪归正的二十七号,不是别人,正是乌利亚·希坡!

他一下就认出来是我们,同时,一面走,一面说(说的时候,身子还是像从前一样,直打拘挛)。

“你好哇,考坡菲先生?你好哇,特莱得先生?”

他这样跟我们一招呼,所有的人都表示敬爱羡慕。我有点觉到,每个人都认为,他不骄傲,而肯答理我们,感到惊异。

“呃,二十七号,”克里克先生带着惋惜的样子赞赏他,说,“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啊?”

“我们很卑鄙哈贱,先生!”乌利亚·希坡说。

“你永远是卑鄙下贱的,二十七号,”克里克先生说。

说到这儿,另一位绅士,带着极端焦虑的样子,问,“你是不是非常地舒服哪?”

“是非常地舒服。我谢谢你啦,先生!”乌利亚·希坡往那方面瞧着,说,“在这儿,比一向在外面,舒服得多了。我看出来我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了,先生。我所以感到舒服的,就是因为我看出来了。”

有好几位绅士,听到这个话,深为感动,于是第三个发话的人,硬挤到前面,以满含感情的口气问,“你觉得那个牛肉怎么样?”

“谢谢你,先生,”乌利亚往这个发话的人那方面瞧着,说,“昨儿的牛肉,不大可心,因为老了点儿,不过忍苦受难是我的职分。我做过蠢事儿,诸位先生,”乌利亚带着驯服老实的微笑,往四围看了一转,说,“所以我应该毫无怨意,忍受后果。”

一阵嗡嗡之声发出,一部分是对二十七号这样天神一般的心情表示满意,一部分是对那个包伙食的商人表示愤慨,因为他惹得二十七号抱怨(这种抱怨,克里克先生马上就记在本子上);嗡嗡之声平息了以后,只见二十七号站在我们的正中间,好像自以为他是一个应受夸奖赞美的博物馆里一件有价值的主要物件一样。为了要叫我这些刚刚入门的小徒弟一下就能更拨云雾而见青天,多开眼界,所以指示发出,把二十八号也放出来。

我已经吃惊很大了,因此,利提摩先生读着一本劝善书,走了出来的时候,我虽也惊讶,但事既如此,只有听之而已。

“二十八号,”一位戴眼镜的绅士说,这位绅士前次还没开过口,“上个星期,我的好朋友,你抱怨过,说蔻蔻不好,上星期以后,蔻蔻怎么样啊?”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说,“从上个星期以后,蔻蔻煮得好多了。你要是不嫌我大胆冒昧,先生,那我可得说,我认为,和蔻蔻一块儿煮的牛奶,可不太真着。但是我可知道,先生,在伦敦,牛奶掺假,太普遍了,又真又纯的牛奶,是不容易弄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