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看热闹,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卖乖,可过程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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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的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声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里,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糊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上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卖门窗的店,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身朝那边张望。不巧出事地点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看不出个究竟,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只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拾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西。”绿子说。
“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了也不跑?”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都实在不敢恭维,但她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离家五百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遗憾地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声,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跑开,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取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器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色灰状物朝我们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古脑儿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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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斜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没那么悲伤罢了。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家里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点伤心……”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地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去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的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
“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报答他。”
“我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可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开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拨弄指甲根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会这样想,我不过是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大家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是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过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也不怕人。哎,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捱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侵入生命的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