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参加了民歌方面的课余活动小组,想唱歌来着。不料凑在那里的,尽是些道貌岸然招摇撞骗的坏家伙,现在想起来都直起鸡皮疙瘩。刚一进去,就叫读马克思,喝令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演讲,说什么民歌必然同社会同经济基础息息相关……没法儿,一回家我就玩命地读。可就是全然不知所云,比假定形还难,读不到三页就扔开了。这样,下周聚会时我就说:读了,但什么也没读懂,是的。结果怎么着,打那以后奚落呀嘲弄呀都来了,什么没有问题意识啦缺乏社会性啦。开哪家的玩笑!我不过说了句读不懂那些文字罢了。你说可恶不?”
“唔。”
“讨论的时候就更加不可一世。一个个无不摆出无所不通的架势,玩弄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词句。我莫名其妙,就接连发问说:‘帝国主义剥削是怎么回事?同东印度公司有什么关系?’‘粉碎产学协同体是不是必须走出大学去公司工作?’可是谁也不作解释。不仅不解释,还煞有介事地大发脾气。那情形,你能信?”
“能信。”
“说我连这个都不懂是干什么吃的,‘你一天天活着都想什么来着!’这就完了。岂有此理!是的,我脑袋是不好使,普通小民嘛!可支撑这世界的不就是小民吗?被剥削的不也是小民吗?口口声声兜售一大堆小民们不知所云的话,那算什么革命,算什么社会变革!我也不是不想让世界变好!要是有谁真的受剥削,我也不想让他逆来顺受嘛!所以我才提问,是不是?”
“倒也是。”
“那时我就想来着,这些家伙全是江湖骗子,自鸣得意地炫耀几句高深莫测的牛皮大话,博取新入学女孩的好感,随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这玩艺儿,那号人。一上四年级,就赶紧把头发剪短,忙不迭地钻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东京广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银行找份差事,讨一个压根儿没读过马克思的老婆,挖空心思给孩子取个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产学协同体,简直笑得掉眼泪。那些新生也恬不知耻,本来狗屁不懂,却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低三下四,事后还居然开导我说:‘你真傻,不懂也说懂不就得了。’喂喂,还有更伤脑筋的呢,你听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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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
“一天,要去参加一个夜间政治集会。叫我们女孩每人做二十个饭团,带去当夜宵。开玩笑,这岂不是彻头彻尾的性别歧视?不过转念一想,总兴风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声没吭乖乖地做了二十个,每个都放了酸梅干,用紫菜包好。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什么小林的饭团里只有酸梅干,连菜都没放,而其他女孩都放有马哈鱼或咸明太鱼子,还有放煎蛋的。气得我愣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这伙一口一个革命的家伙干嘛为夜宵饭团这芝麻粒小事大声起哄、挑肥拣瘦?外面包紫菜里面有酸梅干,不挺高级的吗?想想印度儿童去好了!”
我笑道:“那,民歌小组怎么办了?”
“六月份退出了。头都气炸了。”绿子说,“不过,这所大学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是江湖骗子,都生怕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终日。于是都看同样的书,喷吐同样的话,都听约翰•科尔特伦,看帕索里尼的电影,还觉得津津有味。这能算得上革命?”
“这——怎么说呢?我又没亲自目睹过革命,无可奉告。”
“假如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么革命!我肯定因为只往饭团里放酸梅干而被拉去枪毙。你也定然同样下场——由于能彻底弄懂假定形的缘故。”
“有可能。”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你可见过税务员?”
“没有。”
“我不知见过多少次。横冲直闯地跑到我家大吼大叫:什么呐,这账簿?你们做的什么混账买卖!这就是经费?把收据拿出来,收据!吓得我们缩在墙角里大气不敢出,到吃饭时候,还要献上特级寿司[3]。其实,我爸爸一次都没逃税漏税,真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古板得很。尽管这样,税务员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等等。笑话,收入少不是因为赚得不多吗!我听了,心里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朝他们发一顿睥气,叫他们找有钱人算账去。喂喂,你以为革命爆发后税务员的态度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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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
“Yes!”我说。
“Yes!”绿子异口同声。
“我们往哪边走呢,这是?”我问。
“医院呗。我爸爸住院,今天该我陪伴一天,轮到我了。”
“你爸爸?”我吃一惊,“你爸爸不是去乌拉圭了么?”
“骗你的,那是。”绿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早以前他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哪里去得成。说实在的,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几处。”
“病情如何?”
“说痛快点,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不再做声,默默移动着脚步。
“这个瞒不过我,因为和妈得的同一种病,脑肿瘤。你能信?我妈妈因这种病刚死两年,这回又找到我爸爸头上。”
大学附属医院里边,也是由于星期日的关系,到处挤满探病的人和轻患者,混乱不堪,而且充溢着显然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儿。消毒药味儿、探病花束味儿、小便味儿、被褥味儿混在一起,把医院整个笼罩其中,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在里面走来走去。
绿子父亲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房间,他躺在外面那张床上。躺着的姿势,不禁使人想起身负重伤的小动物。他侧着脸,瘫痪般地躺在那里,打点滴的左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给人的印象是:他本来就长得又瘦又小,而这以后似乎还要瘦小下去。头上缠着白绷带,苍白的胳膊上布满注射或打点滴的点点遗痕。他眼睛半睁半闭,茫然注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进去时,他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们。大约看了十秒钟,便收回极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盯视空间的一点。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绿子对躺在靠窗那张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声“您好”。对方仿佛已口齿不灵,只是微笑着点下头,然后咳嗽了两三声,拿起枕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过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连云影都没有。
“怎么样,爸爸,精神好些?”绿子对着她父亲的耳穴说道,简直像在试麦克风。“怎么样,今天?”
她父亲哆哆嗦嗦动了动嘴唇,说“不大好”。那其实不是说,而似乎是在把喉头深处的干空气勉强换成语言。“头。”他说。
“头痛?”绿子问。
“嗯。”父亲应道。看来很难一连吐出四个音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刚动过手术,肯定痛的。知道你不好受,还是得忍一忍才行。”绿子说,“这是渡边君,我的朋友。”
我说了句“打扰了”。这位父亲半张了下嘴,又马上合上了。
“坐呀。”绿子指着床腿旁一把圆塑料椅说。我便顺从地弯腰坐下。绿子给父亲喝了一点壶里的水,问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冻,父亲说不要。绿子说还是要吃点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头有个床头柜样的小桌,上面放着水壶、水杯、碟和小钟。绿子从桌下一个大纸袋里掏出替换的睡衣、内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门旁的贮物柜里。纸袋最底层装有给病人准备的食物:葡萄柚两个,果子冻和三根黄瓜。
“黄瓜?”绿子吃惊地失声叫道,“这里怎么冒出黄瓜来了?姐姐这人想什么来着?活见鬼!本来电话里交待得清清楚楚,根本没让她买什么黄瓜,真是。”
“是不是把猕猴桃[4]听错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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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子“啪”一声打了个响指。“不错,我是叫她买猕猴桃了,是的。可她稍动脑一想不就明白了:病人哪里能啃生黄瓜!爸,吃黄瓜?”
“不要。”父亲说。
绿子在枕边坐下,对她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事:电视图像不清请人修理啦,高井户伯母两三天来看望一次啦,药店的宫胁骑自行车摔个跟头啦,不一而足。对这些,父亲只是“唔、唔”作答。
“真的不想吃点什么,爸?”
“不吃。”父亲回答。